人受了伤,感觉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
——止痛,用最快速度!
哪怕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但只要能保证现在不痛,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那最快的止痛药方又是什么?
——替代品。
缺什么补什么,失去了什么,再去找回什么。但倒了的房屋可以重建,失去的家具可以再买,可是消失的爱人、流逝的感情呢?真地可以简单地寻到一个替代品?替代品又真地可以弥补这种伤痛吗?
玻璃碎了,可以粘上,裂痕一直在;皮肤破了,早晚愈合,疤痕一直在;感情从来不是简单的填充替代,当初美好的想象总要触及生活的柴米油盐,诗和远方过去之后,还要面对当下的苟且,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替代者的悲伤。
人不是物品,感情更不是!下面,我就讲一个地震中关于疗伤和替代的真实故事吧。
『废墟下的故事』
2008年5月14日,汶川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我作为报社派出的第二批记者,到达震区中心区域之一——绵阳市北川县。
踏上北川,我终于知道了尸体是什么味道——我原本以为,那会是一种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臭味,可事实上,当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中带点腥气的味道,真的有点甜……那种味道直入脑髓,让人感觉很怪异。
就像灾难过后很多人的故事,一样让人感觉怪异。
在北川县城南边,是碎成渣渣的北川中学。这不是夸张的修饰,而是据实的描写——当时我站在北川中学的废墟前,仔仔细细地扒拉着每一块废土。
确确实实都是废土,没有一块完整的砖完整的瓦,没有一根钢筋一块混凝土,我认认真真地翻着,一边翻一边哭,甚至想朝天大吼一嗓子,1000多个学生啊,就在几秒钟时间里,毁在了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建筑商还有官员手里。
这下面,就有宋美娟的女儿,一个刚满16岁的姑娘。
这片废墟里,埋藏一千多个家庭的故事,埋葬了一千多个家庭的欢笑。而宋美娟一家人的遭遇,是其中最普通,也是最典型的一个。
『女儿没了』
2008年5月12日中午,仅仅几秒钟内,北川中学的两座主教学楼就轰然倒塌,宋美娟的女儿没有跑出来。
那是一个16岁的姑娘,身高1米70,生前爱说爱笑。那天,宋美娟两口子像疯了一样冲到学校,可是女儿还是没被救出来。
宋美娟家是北川一个最最普通的家庭,和很多人一样,老公在外面打工挣钱,她在家里做家庭妇女,女儿在北川中学读书。
在邻居眼里,宋美娟是个“性格倔强但很实在,一根筋的农村妇女”;她的丈夫忠厚老实,没事儿时爱喝几口酒;两口子没存下多少钱,偶尔也会吵架;女儿是这个家的全部希望——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放在大街上,没有任何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可这一切,在女儿死后,完全变了个样。
老公走不出突然失去女儿的阴影,本来他是个很顾家的男人,可自从女儿死后,他开始酗酒,什么活儿都不干;地震发生之前,他是个小包工头,失去女儿后,作为顶梁柱的他不再往家里带一分钱。
宋美娟也经常在梦里哭醒,她心疼老公的方式,就是往家里一桶一桶地买酒,全是50多度的烧刀子,用塑料桶装着,一桶好几斤,老公每天喝一斤。喝完了,就醉醺醺地往床上一躺,别人跟他说话,他只会说一句话:“我女儿没了,我女儿没了……”
『“女儿”来了』
家里没有了女儿,就没有了生气,家也散架了。
宋美娟不想让这个家散架。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收养弟弟的女儿,做自己的养女,以弥补突然失去女儿的悲伤。
宋美娟和弟弟的感情一直很好,弟弟家在雅安,她去弟弟家,还没开口,眼泪先啪啦啪啦地掉了下来。弟弟叹了口气,同意将女儿送给姐姐抚养,就算是个安慰吧。
这是一开始,源于两个美好的期望,宋美娟希望可以借此给自己的家庭带来新生,他弟弟希望可以借此拯救姐姐的家庭。但事情真地这么简单吗?
宋美娟把侄女领回家,作为自己的养女。女孩叫宋晓,15岁,比宋美娟亲生女儿去世时的年龄小一岁。
新女儿的到来,就像一片快速发生化学反应的止痛药,止住了这个家庭的伤痛,宋美娟把侄女想象成女儿,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
那时候他们住的还是板房,宋美娟总是在邻居面前滔滔不绝地夸奖女儿:勤快、会做饭、会洗衣服。女儿对养母也很好,两人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在邻居眼里,刚开始的两个月是宋美娟和女儿之间的“蜜月期”,亲热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到底谁在撒谎』
“蜜月期“很快过去。没有经过生活习惯和近距离生活的磨合,即使两个人名义上成为母女,却也无法真正融到一起。
裂痕先从一些很小的事情开始。
2010年9月,北川永昌中学开学了,宋晓将在这里开始新的学习,平时住在学校,一周回一次家。
仅仅开学一周后,宋美娟就告诉邻居,宋晓撒谎了。她明明给了女儿学杂费,宋晓却告诉班主任妈妈没给钱。班主任随即当着宋晓的面打电话给宋美娟,质问她为什么不给孩子学杂费,难道就是因为孩子不是亲生的吗?
这让宋美娟感觉很丢脸。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没过多久,宋晓就赌气回了雅安老家,原因是宋晓嫌宋美娟不给自己买衣服,吵到最后,宋晓当着宋美娟丈夫的面骂了她,摔门而去。
宋美娟一边眼泪哗哗地说着女儿竟然骂她,一边拉着邻居来到宋晓的卧室衣柜前,“哗”地一下拉开门,里面是满满一柜子衣服。这些衣服质量虽不是太好,却是实实在在的衣服。
宋美娟说,这都是自己买给女儿的。邻居们都“喔”了一声,想不到一个小女孩竟然会撒谎。
一周后,宋晓回来了,有人问宋晓:你明明有一橱子的衣服,为什么还嫌你妈不给你买衣服?宋晓告诉他,那都是宋美娟从志愿者那里拿的旧衣服,没有一件是买的。
后来,志愿者证实了这件事。
所有人又都“喔”了一声,大家一直认为是女儿在撒谎,没想到,一向看着“脑袋一根筋,实实在在”的宋美娟,竟然也会撒谎。
自此之后,这个家庭里发生的每件事,都充满了猜疑和不信任,一件一件的小事儿堆积起来,这个为了疗伤临时组织起来的家庭,也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有一次,宋晓违背校规偷偷带手机上学,上课玩游戏时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找到宋美娟,最后娘俩达成一致:宋晓只带手机和一块电池去学校,不带充电器。
但第二天,宋美娟发现,女儿还是把充电器偷偷带走了。宋美娟大骂女儿不诚实,撒谎,女儿为了这事闹到离家出走。
如果放在一个普通家庭里,这可以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可在一个失去信任的家庭里,一个小小的充电器都可能成为一条燃起熊熊大火的导火索。
『“我才是她女儿”』
有一次,邻居从宋美娟家门口经过,听到宋晓在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凭什么想要我就让我来,不想要我就让我走?凭什么!”
宋美娟更是暴跳如雷:“你不好就让你走,你给我滚滚滚!”
“如果没有地震,宋美娟会是个任劳任怨、傻乎乎、人见人爱的大姐,在外面,她总是笑嘻嘻的,人缘特别好。因为地震没了闺女,她才成了这样。”邻居说。
宋美娟家的老房子早已成为废墟,小偷还带走了里面少量值钱的东西。有一天,宋美娟在废墟里翻出了死去女儿的一本日记和一枚校徽,长方形的校徽上附着女儿的照片:漂亮的脸庞,梳着一条马尾辫。
回到板房,宋美娟把这张小照片放大装进相框,摆在了简陋客厅的电视机旁边。
宋晓受不了这张照片,“从小我和姐姐玩得是很好,可现在我才是她女儿。”她尤其受不了的是,妈妈还经常把姐姐的日记念给她听。
“这个闺女太笨了,考了倒数第一,我给她念日记是想让她和她姐姐一样好。”每次,宋美娟都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日记本,读起亲生女儿写在日记里的话:“我妈妈脾气不好,非常要强,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每当她读起类似的话,她现在的女儿宋晓都会紧紧捂住耳朵,一脸厌烦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妈妈。
『反目成仇』
宋美娟夫妇、女儿宋晓三个人心里都知道,宋家的矛盾终归是要爆发,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而已。
甚至他们都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老公又开始不回家,新女儿刚到时带给他的短暂希望,在母女俩三天两头的争吵、指责中,很快消失。他又开始酗酒,而且喝得更猛,以前喝醉了还知道回家,现在喝完了,直接睡在大街上。
终于有一天,在收养宋晓一年后,宋美娟的父亲和弟媳到了宋家。
那天的争吵格外激烈,宋美娟和弟媳围绕宋晓过来后发生的那些不愉快吵来吵去。宋美娟觉着委屈,嚎啕大哭,她的弟媳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原本很亲热的姐弟俩,终于反目成仇,弟媳妇带走了宋晓,两家从此不再来往。
宋晓再也没来看过这个“妈妈”,在她眼里,这段生活充满了屈辱、怀疑和不信任。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给人当养女。
宋美娟和老公也重新回到了她买酒、老公喝酒、然后喝醉之后念叨“我女儿没了”的日子。
『新的希望』
日子总得过下去。两个人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宋美娟和老公开始了漫漫的求子之路,自己生,不行;做试管婴儿,还是不行!
就这么一次一次地尝试,希望,失败,再希望,再失败……在这一轮轮的尝试中,日子也飞快地逝去。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心态竟然平和下来,再想起长眠在北川中学废墟下的女儿,感觉心里也没那么痛了。
有一天,一个朋友去宋美娟家做客,推开门,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女婴。
“67天了,她一出生我们就抱过来了。”宋美娟的丈夫用两只手比划着,“这个孩子来的时候才4斤,这么长,现在10斤了。”
朋友惊奇地发现,这个原来整日醉醺醺的男人变了。在交谈过程中,这个男人不断给孩子喂奶、换尿布,还用手和嘴试试牛奶的温度。
“等我们60多岁时,她就成年了。到时候不求她怎么样,但是总能给我们倒口水吧?”宋美娟满怀希望地说,“大的不听话,我就抱了个小的,生活还得过啊!”
朋友笑笑,这是地震后,很多失去孩子的家庭的选择。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只是一个朴素的愿望,有时候却是那么难得。
其实,我们这些没有遭遇灾难的家庭,甚至个人,很多时候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如此?恋人分手、朋友反目、父母合离……我们只能穿过苦痛,继续前行,这世界谁都不是谁的止痛药,你只能拥抱自己,把生命交给时间。
愿时间过去,苦痛也过去;愿时间过去,伤心也过去;花会再开,笑容会再绽放,即使人不是当初的人,事儿也不是当初的事儿,但是希望会在。
一定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