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时常会想起老家里村子里的人,在那些男女老幼身上发生的种种,也就是城市的霓虹中发生的种种。我想写写一位远房婶子的命运。她的名字很好听,念起来的时候,充满了向上的希望。
婶子进男方家的时候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仪式,确切的说,她是和小叔私奔来的。小叔之前在青岛作泥水匠,下班之后喜欢四处玩,当时被吸引的是婶子的二姐,谁知阴差阳错,最终婶子和小叔走在了一起。小叔编了很多谎话,说家里盖的是楼房,装修得很好。我不知道小叔有没有说前妻的出走和女儿的事情。二个月后,青岛的漂亮姑娘不顾家里的阻抗,和一个满口甜言蜜语的青年私奔了。
我那时二年级,寒假的一个晚上被我妈拉着去迎接所谓的新郎新娘。之前,我妈和另一位婶子花了几天时间把小叔的茅草房打扫了一下,还帮他借了台电视机装点门面,至于桌椅板凳的因为没钱买,只能摆摆整齐,任由它们丑陋笨重,吱吱呀呀。
小叔家没有院墙,大家就站在三间土屋门口凑热闹。有人提议放鞭炮,说胜利这次带回来一个大闺女,真是不容易,以后要学着好好过日子,不能再瞎混下去了。小叔红光满面,笑不合嘴,拿眼看婶子笑。婶子那时才20岁,皮肤洁白,身材优美。在众多陌生人面前,她略有些娇羞,头微微下垂,头发就遮住了面庞。天气很冷,可婶子穿得不多,小叔叫她回屋添件衣服,她笑了笑,脸红了红,转身回屋。我们大家像是围着一位公主献殷勤,可公主的心大概已经开始凉了吧。
二
新婚的一段时间里,小叔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婶子就和我妈这些人交往,一起去割兔草或者一起赶集。婶子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上了当,可是没有回头路了,她没有脸再回去。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希望小叔能承担起责任,至于以前的那些承诺,就权当是笑话吧。公主被扔到了草街陋巷,她开始学习生存,慢慢的发生着变化。
小叔是有名的混混,他是无论如何也靠不住的。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感觉有愧,好好表现了一阵。但是毕竟木已成舟,用不了多久,小叔又回到了从前,吃喝嫖赌,欠了东西两院大小商店无数比帐。人家都不好向他要,所谓狗急跳墙。大家都想躲开他们俩,可他们俩却离不开大家的帮忙。小叔家没有水井,婶子要去邻居家提水回来做饭,用的是土灶,烧起来就烟雾迷漫,灰尘乱飞。前妻生的女儿交给小叔的娘带着,老太太对孙女疼爱是疼爱,但就是又脏又懒。祖孙俩的床上堆着四季衣裳,几至房顶,甚为壮观。老太太早上烧一大锅饭,白天再热两次,一天就对付过去了。不想炒菜的时候,就吃凉拌黄瓜。小丫头的头发像鸟窝一样,黧黑的脸上布满垢痕,皮肤粗糙,吸进又流出的鼻涕似乎没个结果。瘦弱的身体在宽大油腻的袍子里游晃,脚面的青筋让人看了倒吸凉气。
婶子对这个丫头还不赖,经常给她买东西吃。不过一年,婶子自己也生了个女孩。大家又都过去忙活一阵,不免又要对小叔说要正经过日子了。后来计划生育工作抓得紧,小叔的二哥二嫂出去躲计划生育,也就是出去生孩子去了。小叔在家害怕被抓去,就带着婶子也出去了,两年后回来又带回来一个男孩。自此,就成了四口之家。
我眼中的公主变得像个难民了,举止中不断有无赖的习气透出来。小叔赊来的东西,她只管用,只管吃,并不过问价钱,自己上街的时候也没有谱,看什么好就买什么,什么新鲜就买什么,还特败家地一次性买十几斤猪肉牛肉回来。回来炒了吃,剩下了就扔在桌子上,猫来抓抓,狗来抓抓,两个孩子拿着肉片和猫狗一起玩。渐渐地,婶子还把大家的帮忙看成理所应当的事,一旦没提供到位,她竟会骂起来。她那并不正宗的本地方言中加入了正宗的本地脏话。她的牙齿变得很黄,头发变得干枯纠结,皮肤很糙。
三
05年的时候,婶子的父亲要来看她,婶子不是不想见父亲,但不愿意在现在的家里见。老先生六七年没见女儿实在想念,不顾赌气就过来了。电话刚打过来的时候,婶子哭了,别的不说,老先生来了之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三间茅草屋,一间是堂屋,一间是锅屋,最后一间是卧室,一家四口住在一张床上。小叔有些惭愧,竟又有心做起假来,跑到窑场赊了几十方砖放在自家周围,然后去一位独居的老头那里商量借宿的事。
婶子的父亲过来过了半个月。那是正值农忙,老先生眼看着自己娇生惯养的女儿干繁重的农活,抹得像个泥人。老先生情感上接受不了,带着无尽的担忧和伤痛离开了,他不能带女儿走,女儿也不愿意走。一切都晚了。
06年起,小叔提出来要和本村的人一起去山西做生意。婶子已经看透了这桩婚姻,她没有什么意见,眼不见心不烦。小叔去了没几天,就惹出两桩事来,一是赌博的时候欠了别人的钱,二是和一个舞厅的老板娘混得暧昧。这一年的农忙,婶子一个人干完了所有的活。有一天,我妈回来说,你婶子头发乱的像鸡窝一样,腰里就系了根扎口袋的绳子,顶着一个破草帽,正在田里割豆子呢。天马上就黑了,她还没回家,成了最无依无靠的人。
后来在村子里的一次葬礼上,我看到了婶子。晚上的风把我的围巾吹来吹去,就是系不牢,婶子把我拉过去,轻声轻语教我怎么系才好。我转头望去,她笑的还是那么好看,就像十年前的晚上,黑暗屏蔽了其它。
流言在村子里传开了,小叔确实和那个女人好上了。婶子想不能任由小叔胡闹,她打电话要钱没有,要解释,得到的只是敷衍。婶子决定过去看着小叔,顺便赚钱补贴家用。两个孩子都已上学,可是因为没有户口,升不了级,上了好几个一年级。孩子没人教导,贪吃贪玩无礼,没有一点教养。婶子把丫头托付给婆婆,带着男孩去了山西。
村子里从山西回来的人说,婶子的日子很苦,小叔每天出去玩,不做生意。婶子就买上一堆零食,把小孩放在三轮车里,然后到垃圾场拣塑料废铁卖钱。有时候孩子睡着了,她低着头拣,一抬头就看到天亮了。
过年的时候,婶子和小叔带着孩子回来了。婶子变得很瘦,她多少年没有装扮过自己了,头发纠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小叔回来之后难忘旧情,经常到小卖铺去打电话,一打就得花二十多块,付了几次之后又开始赊账,搞得老板叫苦不迭。
四
08年夏天,雨下的很大。小叔家的茅草房漏雨,床被浸坏了,一家四口就睡在借来的木架子上。婶子积郁太久,经常和别人争吵,有一次吵的特别凶,小叔也参与进来,后来趁对方家里没人的时候,小叔入室偷窃。虽然没被当场抓住,但是翻墙头的时候跌破了脸和腿,大家都知道是谁的事。小叔不能在村子呆下去了,他又去了山西,这次就直接和旧相好在一起了。
婶子被抛弃了,她打电话要钱,只得到两百,要过去,却不被允许。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婶子看不到坚守下去的意义了,她把粮食卖了之后就带着两个孩子走了。村里的人是知道这些的,这十年来,婶子和小叔一直是他们的谈资。离开的时候很讽刺,来的时候是这座房子,走的时候还是这座房子,只不过来的时候带着对新生活的希望,走的时候却是满心悲凉。
后来又听说,婶子去找过小叔,带着两个孩子,但是小叔躲着不见她。
这一束鲜妍的蔷薇,就这么枯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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