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成公3年》中有这么一段话:
荀罃(yīng)之在楚也,郑贾人有将寘(zhì)诸褚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晋,荀罃善视之,如实出己。贾人曰:“吾无其功,敢有其实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诬君子。”遂适齐。
意思是说,晋国的荀罃还在楚国当囚犯时,有个在晋楚之间做生意的郑国商人决心将荀罃装在布袋里救出去,不过还没等到行动,楚国人就将荀罃释放了。这商人到晋国时,荀罃非常善待他,就好像自己这条命真的是商人救的那样。商人说:“我又没什么功劳,哪敢贪功为己有呢?像我这样的小人,不能用如此行为来败坏君子名声(让世人以为荀罃真的是我救的一样)!”就跑到齐国,再也不回晋国。
这段话虽见于《左传》,然其风格宛如《世说新语》,大事件、大人物与小事件、小人物同框,短小精悍,对比强烈,却令人回味无穷。
荀罃乃荀首之子,是从荀氏中分出来的智氏宗主,故又称智罃。荀罃之被俘在鲁宣公12年,即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中,我们知道那场战争是以晋国惨败告终的。荀罃被俘时,其父荀首只是个军中小角色——下军司马。眼看爱子被俘,荀首冒着生命危险营救未得,于是就射死楚将连尹襄老,射伤楚国公子谷臣,并将活人与死尸一并抢走,以备日后交换之用。
转眼到了鲁成公3年,即公元前588年,荀罃的囚犯生涯已经到了第9年。此时其父荀首已靠着自身实力升任中军佐,在12名卿中排名第二,可谓位高权重。荀首无时不刻在想念爱子,他通过相关运作,让楚共王同意用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的尸首来交换荀罃。
荀罃回国后很快成了智氏宗主,后来以其贤能升任正卿和中军将,帮助晋悼公中兴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这是后话。
但郑国商人要营救荀罃却在此前,所以商人并不知道荀罃将要被释放,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位荀罃以后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据此可以断定,商人要营救荀罃并不像吕不韦营救异人,拿国家和自身前途来做个大买卖一样,而实出于荀罃以君子身份被迫作了楚国俘囚,于心不忍,故决心救之。
估计这个商人和楚军是经常做生意的,所以才会想出用大布袋装个大活人的主意——让楚军认为大布袋里肯定像往常一样装了货物。时间地点路线方式全部都计划得妥妥贴贴,严密无缝,就等动手装人时,荀罃却被释放了。
荀罃确实是个君子,虽然这条命并不是商人救的,但他仍把商人当成了自己的恩人。可以想像,这位商人在晋国的地位该有多高。假如放到现在,这位商人该是钱途无量了吧?要是不好好利用这个无价的免费资源日进斗金成为中国首富,怕不被世人骂为傻子?
可这位商人还真就是个傻子。他说我没救荀罃,干嘛要让别人认为荀罃是我救的呢?以前看荀罃当囚犯我于心不忍,可现在我更于心不忍了,我不能让荀罃一辈子背负着这个坏名声!也不能让自己一辈子背着这个虚名啊!
商人在古代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哪怕是现代都有“工农兵学商”的排名,无它,皆因商人天性逐利,乃至于见利忘义,寡德凉薄,在官商勾结、败坏社会风气方面确实是做出了大贡献的,是故中国历朝历代无不“重农抑商”,盖因此也。一旦某个时代商人地位提高了,那么这个时代的社会风气肯定好不到哪去。
可如果以此一棍子打死所有商人,那也有受冤枉的,就像文中这位。左丘明写史,笔触基本就没离开过王公大臣,而这次能单独用一段文字来写一个无名商人,正是因为商人身上有着与他身份不相称的君子品德,这种品德与日后贵为上卿的荀罃身上具有的品德没有丝毫区别,正是中华文明赖以传承几千年的灵魂所在。
其实左丘明另外还写过一个叫弦高的郑国商人。当初秦穆公趁晋文公去世,长途偷袭郑国,要不是弦高一面假装奉国君之命犒劳秦军,一面偷偷派人回国报信,郑国恐怕要被秦国灭亡了。(见《左传僖公33年》)
这种救人于危难以及朴素的爱国行为根本不用通过教育才会具备,而是每个人天生具有的美好品质,也就是孟子与王阳明所说的“良知”而已,王阳明心学的本质就是要人们恢复这个良知,亦即“致良知”。
由此可知,不管地位高低身份贵贱,人性中的美好是一定会被人记住,一定会流芳百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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