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克龙比无法停止吞咽口水的动作。他不由自主地大口吞咽,好像有个板球大的物件卡在里面,怎么也不能弄下去。他和他所带领的排在前一天天黑之后不久就来到了前线,在英国战线最前沿的壕沟里呆了一整晚。
黑暗的时刻极其糟糕,但同时也是灿烂的。和战线里的每个人一样,阿伯克龙比被战争的画面牢牢抓住了:漆黑的夜幕乍破,视野内的德国阵营在三千支英国枪的火力下起火,每支枪都在连续不断地向敌人发射子弹。皇家炮兵队(Royal Artillery)奋战在阿伯克龙比和他的士兵们的正后方。整整一晚,他们强撑到了身体的极限,以期用密集的炮火切断德军的荆棘铁丝网布置,并击溃他们的前卫防御。
每个士兵都认识到了晚间炮火帘幕那诡异而令人赞叹的美;1917年7月30日的这晚,飞机载运来的烈焰地狱炸开在伊普尔,即使中国的烟火大师也想象不出如此一场盛事。炮弹轰隆隆作响,猛烈地击打人的耳膜,闪光晃花了人的眼睛。人们在这股力量前屈服,失去知觉,饱受凌虐。巨大的爆炸使周围的气压激烈变化,麻木了人的感知,同时折磨着人的神经。整整一晚,阿伯克龙比和他的士兵们,加上九个整师团的英国步兵,蜷缩在硫磺味道的天空下。他们藏身于地下,向后是己方极为光辉威严的炮火,向前是黎明时必须面对的德国荆棘铁丝网咆哮的獠牙。佛兰德斯(Flanders)无人怀疑,这将是英军下一次大推进的开始。
黎明之前的个把小时,炮火逐渐平息,那些想要说些什么的人可以让同伴听见自己了。
“最好设个瞭望处观察潜水艇,是吧,先生。”阿伯克龙比排下的一个中士开玩笑道。这是在西部前线积水的沼泽地里常开的笑话,但用在那个早晨是如此恰当,因为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夜,就好像大自然母亲看不下去这场屠杀,试图浇灭英国炮火的暴力。
阿伯克龙比没有回答。换做目前为止他军事生涯中的任何其他一个早上,他都该回答的。他本该给中士一个微笑,讲点冷笑话来安抚他的战士,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长官冷静且自控。但在这个早上,阿伯克龙比无法回答;他好像已经吞下去的那个板球,现在胀大到了足球大小。他感到呼吸困难,更别说交谈了。他的才智曾是他最有力的武器和最信任的防御,在此刻险峻的考验中背弃了他。
阿伯克龙比想坚强起来,但他的力量从体内流失了,流经他浸满水的靴子,流进脚下的烂泥里。那一晚,有那么一刻,他振作起精神,找到力量来帮助他的一个下属。斯坦福从壕沟穿过,护卫着从炮兵队来的观察组。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好像克服它是他要穿过的第一道炮火网。阿伯克龙比向他伸出手,斯坦福接过了,阿伯克龙比柔和地捏了捏他的手,自伦敦共度的那晚之后,他们第一次对视。斯坦福露出了微笑,看上去冷静了些。
阿伯克龙比很高兴,他设法给了这个爱慕他的男孩一点安慰,不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能力安慰其他人。尤其是他自己,他担心他没有力量给出前进的指示,从而蒙羞。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改变了。他听说这种事在连续服役一两年的人当中并不少见。一些勇敢的人不再勇敢了。阿伯克龙比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他抱住自己来掩饰身体的颤抖,卡在他喉咙里的足球一直在变大。
*Ypres salient: Salient是个军事名词,指得是伸入敌军,三面被敌军包围的一小块地方。一战中,Ypres salient是由美国、法国、加拿大、比利时等国军队占据,伸入德军阵地的一片地方。
Elton, B. (2005).The First Casualty. London, England: Bantam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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