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第四天的晚上,高松年在镇上应酬回来,忽然动念折到汪家去。
他打了两下门,小丫头开门说汪太太同汪先生一起去王家打牌了。
高松年听到打牌就恼怒,一口气赶到王家。
汪处厚等见是校长,窘的不得了,忙把牌收起,高松年一看没有汪太太,对汪先生说有事商量。
出了门,高松年问汪太太呢,汪先生说在家呢。
高松年道:“我先到你府上去过的,那小丫头说,她也出去了。”汪处厚满嘴说:“不会的!不会的!”来回答高松年,同时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哑了。
赵辛楣很喜欢汪太太,因为她有容貌,有理解,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跟自己属于同一个社会。
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断不闹笑话。
春假里他寂寞无聊,晚饭后上汪家闲谈,打门不开,正想回去。忽然门开了,汪太太自己开的。
辛楣道:“天气很好,我出来散步,走过你们府上,就来看看你——和汪先生。”
汪太太笑道:“处厚打牌去了,要十一点钟才回来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们同走。”
两人边聊边走,谈的高兴,又走到汪家门口。忽然人声已近,两人忙分开。
辛楣正要转身,肩膀给人粗暴地拉住,耳朵里听到汪太太惶恐的呼吸,回头看是高松年的脸,去自己的脸不到一寸。
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耸开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赵辛楣,也放了手,嘴里说:“岂有此理!不堪!”汪处厚扭住太太不放,带着喘,文绉绉地骂:“好!好!赵辛楣,你这混账东西!”汪先生气得说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讲话,又忍住了。
汪太太要三人进门说话,把话题指向了高松年,说:“高校长,你今天又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份儿啊。
咱们今天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高先生,好不好?”
随思‖读《围城6》(36)辛楣睁大眼,望一望瑟缩的高松年,哼一声,转身就走。
汪处厚注意转在高松年身上,没人拦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随他出门。
鸿渐在房里还没有睡,辛楣进来,像喝醉了酒,脸色通红,不等鸿渐开口就说:“鸿渐,我马上要离开这学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鸿渐骇异地按着辛楣肩膀,问他缘故。
辛楣讲给他听,鸿渐想“糟透了!”只能说:“今天晚上就走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辛楣说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明天一早就动身。
第二天孙小姐来鸿渐处问辛楣的事,正说着,碰上了李梅亭和陆子潇过来,见他们亲密靠在一起,李梅亭阴险地笑说:“辛楣什么什么走的—孙小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
方鸿渐不顾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
孙小姐迟疑地说:“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李梅亭大声叫,陆子潇尖声叫:“告诉什么?订婚了?是不是?”
孙小姐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那两人直嚷:“恭喜恭喜!孙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请客!”强逼握手,还讲了许多打趣的话。
鸿渐如在云里,失掉自主,随口答应了请客,两人才肯走。
孙小姐等他们去远了,道歉说:“我看见他们俩,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
请方先生原谅——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
鸿渐忽觉身心疲惫,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孙小姐不做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希望你不要懊悔。”
那天陆子潇看到鸿渐房里有一本拉斯基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原是辛楣丢下来的。
他口头通知李梅亭,李梅亭面呈报告给高校长。
校长说:“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了,可惜!可惜!”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
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
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
辛楣得知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信道贺。于是便托辛楣帮他们买了机票从桂林飞香港,省吃许多苦。
随思‖读《围城6》(36)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
为了为家里节省开支,也为了省事,鸿渐在辛楣的建议下决定在香港结了婚。
随思‖读《围城6》(36)等他们回到上海,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
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鸿渐柔嘉两人左右为难,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
从最初的小打小闹,直到一天,鸿渐在家门外无意听到柔嘉的姑母说着鸿渐的坏话,只听她说:“鸿渐这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
鸿渐听到,血升上脸,恨不得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到有脚步声,不好意思,又悄悄溜出门。等了好一会才回家。
柔嘉见鸿渐回来,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会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晚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的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白食,当然没有饭吃。”
柔嘉惊异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回替你找好丈夫的。”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架越吵越凶,家里的杯子梳子摔了一地,吵架到整个楼的人都听到,鸿渐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转门扭,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息走开然后出去。
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门,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都挤出了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在街上走着,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
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
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来说:“方先生,是你!你家少奶奶不舒服,去娘家了,今天不会来了。”
鸿渐心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
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
开了卧室的门,柔嘉走了,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
不知不觉中黑天昏地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样也是死的样品。
家里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
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之前的小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受,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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