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衔玉
我叫衔玉。是个孤女。
我惯于看人眼色,惯于投机取巧,也惯于见好就收。
姑妈夸我嘴甜,表姐夸我机灵,连下人见了我,也笑呵呵地打招呼。
观我十五年,不曾被克扣衣食,也不曾领半分责罚。除了孤女的名头让我看上去可怜外。我与其他闺秀毫无二般。
或许再等一两年,姑妈为我说门亲事,我欢欢喜喜嫁出去,也是叫人羡慕的一生。
是了。如果没有遇见他。我这一生都会快活。
我有个竹马。据说我们两家议过娃娃亲。我和他从小长到大,五六岁他带我去摸鱼,还把我从河里捞起来救了我,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只是他这个人不成器,读书不行,练武也不行。不过也没有学贵公子花天酒地,但我觉得不妥。他整日做大梦,说什么要像他的名字一般,舟行一世。他叫叶行舟。
姑妈旁敲侧击问过我对他的想法,我摆手摇头道。不可不可。
叶行舟最好交朋结友,京都里的,江湖上的,还总介绍给我认识,虽时下风气开放,但我毕竟是个闺中女子,及笄后,叶行舟再叫我出去,我都一一推诿。可鬼使神差地,还是有个例外。
那天没什么不寻常,风还是微微吹着,雨还是淅淅下着,非要强词夺理些,便是我瞧见了只绿翎的鸟儿,还朝我啾啾叫了会。
婢女兰汀笑弯了一双眼,附在我耳边悄悄道,这可是求不来的好运气。运气这个托词,我素来不理,可那刻也抱了将信将疑的念头。
下午兰汀出门置购东西,被叶行舟撞上,顺带给我捎了个口信,今晚上元灯会,邀我一聚。
也是经口信提醒,我才记起上元节这回事,而在京都,上元灯会最是隆重,燃灯三千,流光溢彩,且没有宵禁。尤其对闺阁女子,是个选觅郎君的好时机。不过我想,得除了我。
我自诩是个聪明人,但在男女一事上实属不开窍,拿我密友明芝做例子,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她可从李公子暗恋到王公子,这两年回回见她,颇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还爱打趣我,说我俏丽皮囊下是颗榆木疙瘩心。而我不置可否。
总角之年,我还去灯会贪热闹,但近豆蔻,我反倒失了兴致,按常理,我是该推却的。可偏偏,我正了正头上的簪子,一口应下。
我抹上脂粉,涂完口脂,再由兰汀为我梳髻,便外去与叶行舟会合,他平时虽不正经,但也常做风雅事,辟如他选的地儿,叫做青云阁,这个阁是城里勋贵富人的心头好,不做庸脂俗粉的生意,只管下棋做画品茶,据说阁名取自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我撩开隔帘,叶行舟盘腿而坐,与对面那人下棋,我不便出声打扰,端站在一旁。黑子步步紧逼,来势汹汹,不给白子一丝喘息,没一会儿,就见叶行舟挠头,再消一刻,白子已无生机。叶行舟一拍大腿,叫道,沈兄果然深谙棋道。我很想插话,是你学艺不精吧。但还是只叫了他名字。
他这才把目光投向我,换了满脸笑,邀我坐下,指着对面那人同我道,小玉,这是沈彻沈兄,师承无崖门,剑法厉害非常。
无崖门?我倒是常在话本子里见到,传说是江湖里一百年大派,一代只收三个弟子,两男一女,且只授艺五年,以后如何,端看个人造化。我一向以为是笔者臆想,没成想在今日见着了。
我顿时来了兴趣,但又不好冒昧开口,只放轻声音试探道,沈大侠好,我叫衔玉,衔环的衔,美玉的玉。
沈彻适才仰脸,嘴动了动,没有出声,我又提高声调,叫了一句,沈大侠?他才终于开口,早已离开江湖多年,姑娘可叫我表字,启之。
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没好意思开口,讪讪笑道,这不合规矩,我还是叫你沈大侠吧。
他点点头,算是默认。
然后叶行舟几句话热了热气氛,我们三人开始聊了起来。
我的目光很大一部分都放在了沈彻身上,他约摸二十出头,弱冠年纪,相貌平平,只一双眼,眸如点漆,沉如夜色,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又让人不禁幻想,里面是怎样一番光景。
又好巧不巧,我擅长的,是对好看的眼一见钟情,比如说我养的花猫二白,当时便是蓝色眼睛吸引了我,虽说这个比喻欠妥,但一见钟情可不是假的。
初时看他板着一张脸,以为他该是沉默寡言,可继续聊下去,却发现他风趣健谈,他给我们讲大漠孤舟,讲雁门关饱经沧桑的风沙,又给我们讲三分月明,讲江南含情脉脉的湖水,他说他十岁学艺,十五叩师恩,而后在外游历,所见所闻已是太多太多,今日所述,不过寥寥一隅。
我和叶行舟听得津津有味,突然窗外炸起了烟花,沈彻撩袍起身,笑道,不可辜负美景。
我三人便一齐往灯市走去,我因几年不曾来过灯市,不知它变化如此之大,对什么都心怀好奇,撑开油纸伞瞧瞧,举起灯笼打量,最后停在了一挂面具前,我伸手拿了个兔子状的,盖在脸上比划,叶行舟跑去猜题,这时只有沈彻与我一起,我小声问他,好不好看,他却出口唤道,蛮蛮,我一愣,他竟知晓我的乳名,沈……沈大侠如何得知我的乳名,他行了个歉礼,解释道,以前听行舟提起过,方才一时不察,便喊了出来,姑娘勿怪。
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但面上还端着,咳了一声,道,无妨,沈公子不必挂怀。
我们继续朝前走着,他手虚扶着我,怕我被人群冲散,我脑海里亮起了一片星海,不时偷偷瞥他几眼,他则直盯着前方,未有半点逾矩。
直到叶行舟过来找我,我才反应,是该回家了。沈彻提出要送我,但叶行舟替我一口回绝,我们两家离得近,我顺路送她,便不麻烦沈兄了。
我有点恼叶行舟,但又不好圆话,只在回家路上不答他的话,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一直问我,小玉,今晚不开心?我突然停下,反问他,叶行舟,我的乳名好不好听。他更加摸不着头脑,问这个做什么。我叹了口气,小时候力气大,姑妈给我起了这个乳名。我一直是不大高兴的,但今日,今日谢谢你,叶行舟。
许是太久不曾这般说话,叶行舟结巴了半天,才说出句,你我之间谢什么。
那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都城下雪了,细细小小的,落在我的红梅伞上,我走在一条小路上,前方茫茫一片,似乎没有尽头,但我走着走着,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我停住了脚步,人影也越来越清晰,是沈彻,他挽起一个又一个剑花,他朝我笑道,蛮蛮,我曾立誓不再提剑,但从今开始,我为你一人,你若有险,我便大杀四方。我记得我第一反应不是激动,我想问他,因何立誓,可梦醒了。
梦醒了,我有点恍惚,我自是喜欢他眼睛的,当然,也喜欢他的性格,但仅这两点,是不是如明芝常挂在嘴边的喜欢?我不确定。
赶巧明芝来看我,我问她,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明芝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睁圆了眼睛,惊讶道,柳衔玉,你开窍了?
我猛地红了脸,含糊又含糊道,没……就问问,我好奇。
明芝挑了挑眉,一副欲语还休的表情,又故作老成道,你常常会想起他,高兴也想,不高兴也想,一顶点事都要告诉他,就是为他牵肠挂肚。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芝突然抛来一句,他叫什么?我脱口而出,沈彻。继而捂住了嘴巴。明芝凑上前来挽住我,笑眯眯道,哪个彻?我提笔写,沈澈,清澈的澈。写完还感叹一句,人如其名。
后几日,我练字练着,便写了满纸的沈澈,兰汀给我端茶,我也会多问一句,叶行舟可有捎信给我,若是没有,我一天都恹恹的。但有时候我又会不受控制地笑起来,回味灯会上那一句蛮蛮。
我想我是喜欢上沈彻了。
我第二次见到沈彻,是在离京的官道上,姑妈明则打发我回老家省亲,暗里是想托老祖母为我相看亲事,表姐在我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当然不依,但姑妈哄劝我,蛮蛮相不中再回来便是。
我只好和一车礼物一起回苏乡。
或许是漏了富,才走没几个时辰,便在官道上遇了匪,兰汀将我护在身后,颤颤道,岂敢在官道行凶,为首的匪头满脸横肉,色眯眯地盯着我,亡命徒有什么不敢?我不但抢钱财,我还抢人,抢回去给我热炕头,不过我也没被吓到,趁他还在跟兰汀周旋,往四周瞧了瞧,官道两侧是密林,只要看准时机,跑进密林,说不定还有救。
我给兰汀使了个眼色,我二人假意蹲下,在心里默数三下,齐齐朝密林跑去,哪知这群贼匪早有防备,先我们一步,刀便横在我们面前。
我往后退了几步,那匪首悠悠向我走过来,他离我还有三步,两步,一步,我猛地拔下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大声道,你别过来。他不紧不慢道,今日便是一具尸体老子也要抢回去。
我这才有些怕,慢慢放下簪子,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先保住命才是。假意道,好,我跟你走。
匪群里响起哄闹声,哦!老大今天娶媳妇了!
我坐在马车里打了个寒颤。
我才和沈彻见了一面,说不定便要天人两隔了。不禁掩面落了几滴泪。
兰汀心道我是害怕,还安慰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刚想开口,马车便一个急停。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我掀开车帘,见一个黑衣身影,在匪群里挥着剑,只一会,便散了七七八八。
匪首惊恐地喊着无崖剑。
我再看去,那人竟是沈彻。
沈彻立在那,漫不经心道,我曾与人约定,绝不杀生,但今日你要留下一只眼睛。
匪首张嘴却发不出声。
沈彻提起了剑。那一瞬间,兰汀捂住了我的眼。
我只听见凌厉的喊声。
我心里突然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所见,真的是他吗。
沈彻擦拭完剑上的血迹才过来看我,开口道,姑娘受惊了。
我摆摆手,没事,多亏了沈大侠。
他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
我答,苏乡。
他凝神一会道,顺路,那在下便送姑娘一程。
我道,多谢。
行了三天的路程。已是身心疲累。
我邀他去外祖家一坐,他便也答应了。
外祖母见了我,笑得合不拢嘴,一直道,蛮蛮长大了,蛮蛮长大了。
我馋着她,也笑道,祖母还是那么年轻。
她刮了下我鼻子,就属我们蛮蛮嘴甜。
我亲昵地朝她撒娇。
祖母便与我进房,我向她解释了沈彻的事,祖母握着我的手巍巍道,好,好,我们蛮蛮命大。你姑妈让我为你相看亲事,蛮蛮告诉祖母,心里可是有了人?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又道,可是来的那小子。
我又点了点头。
祖母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当晚,我在院落里瞧月亮,那是一弯新月,细细长长的,又隐隐缩在云里,看不太真切。
我看得入了迷。连沈彻何时来的也没发觉。
他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他道,我以前也爱看月亮,月亮的阴晴圆缺,就像是想念一个人,心里所要经历的种种。
我侧头问道,那现在,你在想念谁?
他转过身来,认真道,眼前人。
我顿时心如擂鼓。但我们才见了两次。
他忽然抬手拂去我鬓边的落花,可我爱上你,却是逃不掉的命中注定。
那时我的心软得像一团棉花,甚至有些飘飘然。耳边一直响着他的话,命中注定。而我也注定一夜无眠。
但沈彻在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
我第三次见到沈彻,准确说,是他寄来的信,我已回到都城。
他在信上写,蛮蛮亲启。他说来年灯会,会来见我。
我把信牢牢攥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表姐察觉出我这点心思,曾苦口婆心的劝我,蛮蛮,要过一辈子的人,光有爱是不够的。可我哪肯听她劝。
日子还是如往常一般过着,叶行舟还是继续交朋结友,只是再没叫我出去过,但他总来我家找我,给我带点小玩意,有次还和姑妈在厅里聊了好一会儿,出去时好像不太开心。不过他行事一直古怪,记得前几年他总打趣我,说我以后没人娶,就跟他过吧。毕竟只有他能受住我欺负。我也总吼他,我怎么就嫁不出去了。他会放低声音道,万一我挺喜欢你呢。我只当他是逗我玩。
又是一年灯会,也是我第四次见沈彻,他就站在灯火交汇的错落,拿着兔子面具,朝我道,蛮蛮,过来。我走上前,他将兔子面具覆在我的脸上,然后慢慢低头,吻了我,他吻得小心翼翼,但不知怎么,即使闭上眼,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
他结束这个吻时,我缓缓睁开眼,有那么一瞬,我好像看见叶行舟匆匆离开的背影。但我又眨眨眼,沈彻问我怎么了。我答他看花眼了。
这次沈彻没有离开,他留在了京都,我和他听风折花品茶看雪,做一切浪漫的事,我们常常会去青云阁,有时候也会邀叶行舟,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去处,我再也没在青云阁看见他。
他给了我一段近乎完美的恋爱,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那么热烈,我们一起下棋,我们一起作画,我们一起读书,他说他是爱慕我这个君子的小人,对我有无限的贪念,他说我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他一辈子也不会放开我。
他似乎非常偏爱我的乳名,只喊我蛮蛮,可我隐隐有些不安。
这年京都下了雪,我撑着红梅伞去找他,我看见他在路的尽头挽起一个又一个剑花,他又喊我蛮蛮。我想问他的,可我一时忘了要问他什么,最后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娶我。
这次,他没有回答。
我第五次见到沈彻,也是最后一次,叶行舟打了他一拳,他抹去嘴角的血迹便离开了。
今天是我成亲的好日子,我早早就被拘在房里绣嫁服,我这次也很听话,喜轿来时,我见姑妈和表姐都落了泪,我便笑道,反正只是嫁去隔壁街。大喜日子,就不要哭了。
我嫁人了,我嫁给了叶行舟,他牵过我的手,我对他说,你是大浪淘沙后留在我掌心的珍珠。可我没说,这一场淘金的赌局,已将我消磨殆尽。
我爱过一个人,他叫沈彻,他在一个最平常的日子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叫我蛮蛮,他爱我也吻我,他告诉我,亲吻是两情相悦才能做的事。所以我从不问他爱不爱我,我也从不怀疑。我沉浸在两心相悦的爱情里,希望可以这样过一生,但我不明白,他那么爱我,却不愿意娶我。后来我十七岁了,我听了表姐的劝,嫁给叶行舟,他给了我一个很隆重的婚礼,也给了我爱,可不是相爱。
又过了几年,叶行舟收到喜帖,沈彻要成亲了,我看见帖上的名字,才恍然。
我跟着叶行舟去了,我听见新娘的乳母叫她蛮蛮,明芝说,新娘那么像我。我低下头,落了几滴泪。
沈彻,如果我肯等你,你一定会回来。
我爱过一个人,他叫沈澈,多好听,如波光粼粼的湖水,可当我知道是彻底的彻时,我还是觉得很好听,沈澈沈彻,不管哪一个,都做到了最好。
我叫衔玉,是个孤女。名头是挺悲的,可我有一个从小长到大的夫君,一个疼爱我的姑妈,一个一起说悄悄话的好友,我这一生都该快活,如果没有遇见他。
叶行舟番外
我叫叶行舟,是京都里的贵公子,我不成器,但我有一个梦想,便是如我的名字一般舟行一世,我爱交朋结友,见识不同的世界。
我有一个青梅,叫柳衔玉,从小到大,她都会为我通风报信,这可是拜把子的交情。
所以我的梦想里便加上了带着她一起舟行一世。可后来,连我也没发觉,我爱上了她,我想给他一个安稳的生活。
我是在青云阁结识沈彻的,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我把小玉介绍给他认识时,他却和我们侃侃而谈。我隐约觉得不对劲。
但小玉对他印象很好,甚至有意和我说,喜欢他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是在那年的上元灯会上,他叫她蛮蛮,可我从没有告诉过沈彻她的乳名。
我第二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是在离开京都的官道上,我看见他剜掉了那个匪首的眼睛,也看见小玉红着的脸。
那次之后,我常去小玉家找她,给她带吃的喝的好玩的,其实我很想再打趣她,我甚至去找姑妈提亲,但姑妈告诉我,很早之前,她就拒绝了我。
我第三次看见他们在一起,是在来年的灯会上,他吻了小玉,那一刻,我才想起,小玉爱他,所以我离开了。
我第四次看见他们在一起,是在那年京都下雪的那天,我听见小玉问他,什么时候娶他,可他没有回答。我记得那天雪越下越大,而小玉站在雪里很久很久。我想上前来带她回家,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我知道,我不能。
后来我无意发现了沈彻的秘密,我本想约他找个去处谈谈,但瞧见他从酒馆醉醺醺的出来。我便跟着他,我听他一直说蛮蛮回来了。我找到了他怀里放着的一封信。他失约的蛮蛮回来了。
我第五次看见他们在一起,也是最后一次,我狠狠打了他一拳,卑鄙。他没有还手便离开了。我知道,小玉躲在暗处,我想带她回家,可我不能。
后来我十八岁,小玉十七岁,她还是嫁给了我。我从不挑明我对她的爱,她一直以为我也只是觉得她合适,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柳衔玉,我爱你。
因为有的事,一旦说出,便也失去了存在的资格。
我叫叶行舟,是京都里的贵公子,我娶了我的青梅,我不后悔没有舟行一世,我只后悔,我没有早点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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