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影子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20-05-20 22:26 被阅读0次

“你可以写我老婆的故事,感人至深!”

纪平说这话时,我和他正坐在“生人莫进”酒吧的小雅间里,喝着廉价的啤酒,吃着粗糙的烧烤,谈着无聊的话题。他已喝多,昏暗的灯光,在他略显油腻的脸上投下一抹迷幻的光影。

真是奇怪,纪平一个粗人,每当说起老婆时,却总难免泛起一缕柔情。

但我没资格取笑他,我和他同龄,至今连个老婆也没有。

也幸亏没老婆,凭我现在的收入,有也养不起。

相比纪平来说,我算个文人,往高大上的方向说,就是作家,但只是个不入流的作家,编造一些神经错乱的男欢女爱糊弄读者,所以日子过得清贫辛苦。

以前,我居住在一个大城市里,自从走上了专职写作的这条道以后,我就越来越感到生存的压力大,所以就搬迁到生活成本相对较低的这个小县城,就认识了纪平。

平时,他上他的班,我写我的小说。到周六的晚上,要么他约我,要么我约他,到“生人莫进”酒吧里喝几瓶啤酒,吃几串烧烤,就是生活的最大乐趣。有时喝醉,有时不喝醉,喝着喝着,两人就喝成了好兄弟。

酒可以随便喝,只要有钱;小说却不能随便写,写着写着就没灵感了。灵感决定着我写不写得下去小说,也就决定着我能不能挣到钱,进而决定着我能不能喝上酒。

听到纪平让我写她老婆的故事,我立刻来了兴趣:“说说。”

纪平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啤酒,酝酿了一下,就开始说。他的口才不好,又啰嗦,加上喝了酒,说得颠三倒四的,不过我总算听明白了,大概如下——

纪平的老婆,名叫田霞,原是湖南人。她在湖南的时候,过得原本挺不错的,有份好工作,收入不菲。但在她二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出差到外地的某个清晨,在某个火车站,捡到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孩。当时她没考虑太多,就把女孩带回了家,一边发布广告寻找女婴的父母,但终究没找到。相处得久了,她和孩子有了感情,就决定要把孩子抚养起来。

大姑娘带孩子,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田霞的爸妈坚决要求她把孩子送进孤儿院,而她却执意要把孩子留下来。为此,她不惜和亲友决裂,带着孩子背井离乡,跑到这个小县城开始新的生活,就认识了纪平,其后两人结了婚。

这是八年前的事,现在孩子已经八岁了,取名念念。

耐着性子听完,我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也没觉得怎么感人至深,这种梗,早被古往今来的文人们用烂了。现在的编辑,看惯了无数悲欢离合,不是那么轻易就被感动的,所以想把它变成能换钱的小说,还是显得有些单薄。

于是我问:“然后呢?”

纪平说:“然后她就是我的老婆了。”

我不由有些失望,假如我的责编看到这个故事后,首先肯定会质疑一句:“田霞的动因不足啊!”那么,随着这个动因仔细揣摩,就有些品头了,似乎还有隐藏情节,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就是:细思恐极。

我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又止住。

“你笑什么?”纪平急了,“你别往歪处想啊!孩子确实是她捡的,当地居委会开的证明写得明明白白。靠,你不相信我?唉,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事,今天又喝多了,想给你卖弄,没想到反招来你的取笑。”

我赶忙解释:“没取笑没取笑,只是觉得挺传奇的。”

心里却想,纪平的动因又是什么?毕竟与一个未婚妈妈结婚,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

而且,他竟然说,这是卖弄。

好在他自己说开了,语气真还带着点卖弄:“主要是我老婆漂亮,身材也好,性格又好,各方面都好,要不是她带着个孩子,我就是积攒几辈子的福气,也不可能娶到她。她说她就是看中了我的实在,能实心对孩子好。”

我问:“你们再没要孩子吗?”

他摇摇头:“没要,这是她唯一的要求。她说有了亲的,就会忽视养的。开始我心里还有些疙瘩,总觉得变扭,可相处了一段时间下来,那和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区别?现在回头想,当初要是因为这个没找田霞,那才要悔青肠子呢。”

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老婆很满意。

第二天起床后,我早早地坐在电脑前,把纪平老婆的故事写了出来,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实在没个看头,连自己都不满意,更别说打动挑剔的编辑大大了。我又尝试着添加进一些新内容进去,总是感觉很突兀,一看就是编的。果然,小说还得来源于生活。

我想,得好好地挖掘一下纪平的老婆。

沮丧地离开电脑,冲了怀咖啡,手机响了,是纪平打来的。

我一接起,他就说:“昨晚我跟你说什么了?”

“靠,”我说,“你不会又断片了吧?昨晚才喝了多点儿啊,至于吗?”

“唉,没办法,就这么个毛病,一喝就断片——我到底说什么了?我记得好像说起我老婆了,是吗?”

我只得说:“是啊,你说了你老婆的感人故事,让我写成小说。”

“你可千万别写!”他急切地说,“当年我老婆和我有约定,念念的身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就当成亲生的养。你知道的,现在的人,就爱扒别人的隐私,一个知道,十个就知道了,总有一天会传得念念也知道的。”

我说:“就那么点故事,我倒想写,写出来也没处发表啊。”

挂了电话,我反倒更对纪平老婆的故事提起了兴趣,就像小时候,家长越不让我做的事我越想做一样。纪平爱说话,却不善说话,往往抓不住重点,他肯定遗漏了关键的内容,或者故意隐瞒着不说。别看他一喝酒就断片,那是在事后;喝酒的时候,可完全是清醒的。

过了一个礼拜,我给纪平打电话,约他喝酒,他说:“要不去我家喝吧,我老婆不太愿意我常在外面喝酒,总怕我酒后失言把那事说出去。你放心,她性格可好呢,厨艺也不错,你不用见外的。”

我正中下怀,欣然同意了。

当晚,我便第一次踏进了纪平的家门。当我第一眼看到纪平的老婆田霞时,我一下子僵住了;同时,田霞也僵住了。不过她只僵了一下,旋即便恢复了正常,和我打了声招呼便忙别的去了。

我却僵了好长时间,以至于差点让纪平看出问题。

她太像我的前女友了!不是像,简直活脱脱地就是。我试图找出一个特征来让我否定这种猜测,但终不能够,反而越看越觉得两人就是一个人。

虽然时隔多年,每个人都在随着岁月变化着,但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特质,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就像印在商品包装盒上的防伪标志一样,尽管防伪标志也可能造假。

田霞不爱说话,不知是由来如此,还是我在场的缘故。她沉静地坐在纪平的身侧,不参与我们的任何话题,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显得有点不懂礼节;偶尔督促一下另一侧的女儿念念吃饭,也不发声,只拿眼睛瞪。

这一瞪,又让我看到了前女友的神态。

我的前女友,准确地说,是第一任女友,名叫千影。十年前,我们相爱。年轻的无畏和无知,让我们疯狂地开发着对方的身体,也残害着对方的身体。我们在一起的两年间,她三次流产,终于被大夫宣告,她不可能再怀孕了,她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

当然,我也丧失了做父亲的权利,假如我和她结婚的话。

那段时间,我特别苦闷而纠结。

我不甘,却又不想放弃千影,我爱她,真爱,但对于传宗接代,我还想着自食其力,这是迟早要面临的问题。

这些苦闷和纠结,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心理。这种心理,可以说是自暴自弃,也可以说是暂时的逃避,就像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明知道喝了酒会哭,但仍要喝酒一样。

我选择的逃避方式不是喝酒,而是劈腿,实际上和喝酒是一个性质,都属于纵欲。

我劈腿的对象,我并不喜欢她,男人总能把爱和性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她却很喜欢我,曾向我暗示过多次,所以一切,水到渠成。我劈腿的时候,并没想到过要放弃千影,我放弃不了她。

是她放弃了我。

她终于知道了我的劈腿,我后悔了,不再苦闷和纠结了,也不再对自食其力的传宗接代向往了。我想结婚,过柴米油盐的日子。那夜,灯下,我泪流成河,恳求她原谅,她却没哭没闹,也没表态。

第二天,她失踪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再没见过她,然而却始终忘不了她。

她走了以后,我在疯狂地做着两件事,一件是,疯狂地找她,走遍城市的每个角落;另一件是,疯狂地恋爱。这么多年,我不知谈了多少场恋爱,长则几月,短则几天,最短的可能要论次算,假如一夜情也算恋爱的话。

每谈一场恋爱,我就不由把她们和千影对比,我想找个可以代替千影的人,那样我就能忘记她了,然而始终没找到,她们和她,差距太大,尽管我说不清具体的差距在哪里。

疯狂地乱爱,让我渐渐丧失了爱的能力,从心理到生理。情感专家说,有一种人生状态,叫做“爱无能”,我就是。而当千影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和梦里变得清晰时,我又重新获取了这种能力。

这足以说明,我依然很爱她。

古人说,男子爱后妇,我想,那不是爱,只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当新鲜过去了,最爱还是最爱,别人无法取代。

闲暇时,我便爬在电脑上不停地写作,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写着写着,我就成了所谓的作家,我的笔名叫做影子,曾经,我就是这么称呼千影的;我出的第一本书,就叫做《影子的影子》。

在这个城市里,我唯一的身份就是作家,那些我新认识的朋友,喜欢叫我的笔名,纪平也这么叫我。

他向田霞说:“影子的小说写得特别棒,有空你看看。”

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看。

田霞没抬头,点了点头,我看到她拿筷子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她顺势把筷子放下,划动了一下放在一边的手机,把注意力投到屏幕上,以掩饰自己的不安。结合她第一眼看到我时的震惊,和此时的不安,我几乎确认,她就是千影。

纪平说,她的性格特别好,可我自进门后,并没发现这一点,反而觉出了她的不近人情。她总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几乎不说话,迫不得已要说话时,也只是简单地“哦”、“好”、“行”、“可以”之类。

我想,她是在逃避着我。

纪平说,她的老家在湖南,可我并没从餐桌上看到一道湘菜,恰恰有两个是我和千影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城市的小吃,我好久没吃过了,久违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分明吃出了千影独有的口味。

我想试探一下。

我说:“影子只是我的笔名而已,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我注意到,田霞划动手机屏幕的手指明显停顿了一下。

纪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呀,真是的,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呢。”他并没追究我是为了纪念谁,“管他呢,影子就挺好的,这么叫显得亲热,也洋气。”

“我姓鄂,很稀有的一个姓,你叫我老鄂也行,随你便。”

我说着,把目光投向田霞。她的浑身震动了一下,忽然站起来,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透着些许厌恶,轻声说:“我吃饱了。”

起身回到卧室,又探出头来喊:“念念你还吃不,不吃写作业去!”

念念噘着嘴,撒着娇,“明天又不用上学,我还要吃。”

她拿起筷子,挑着菜玩,却不吃。

从长相上对比,念念确实可能是田霞捡来的,田霞很漂亮,而念念则有些丑,眉毛很重,眼睛却很小,厚眼皮,像肿了似的,一笑起来就眯成两条缝,偏巧她还特别爱笑。

她对我倒不反感,还带着一些好奇,不时地盯住我看。我逗她,她也不怕,冲我扮着鬼脸,嘻嘻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忽然之间,我从她的神态之中,看出了一点自己的模样;尤其是她裂嘴一笑时,神似我。

“又丑又迷人。”千影曾经这么说我。

而且,我看到念念的第一刻,就莫名其妙有种亲切的感觉,想靠近她,想抱她,想亲她的脸。没有家庭生活经验的我,从未对一个孩子产生过发自内心的喜欢,尽管我面对其他朋友的孩子时也会表现出很喜欢,可那是装的。

我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

假如田霞就是当年的千影,可她已被现代医学签定不能生育,然而她又何以对一个捡来的孩子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呢?就如我的责编常说的一句话:动因何在呢?

我记得当年千影被医生告知不能生育时,她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地说:“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是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那么,是不是,她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我的心揪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田霞从卧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T恤衫,吊牌还挂着,想必是新买的。她走到纪平的身后,把T恤衫抻展了,在纪平的背上比划了一下,“你又瘦了,买大了,明天得去换。”

“别总给我买衣服,穿都穿不过来,咱家都能开男装店了。”纪平埋怨着,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幸福感,冲我笑了笑,“她工资比我高,一发工资就要给我买一大堆衣服。”

田霞没说话,转身走开了,临走时,伸出手指把纪平粘在嘴边的一颗饭粒抹掉了。她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我不由一阵心痛;我心里,已把她当成了千影,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在牵动着我的心。

那次晚餐以后,纪平好久没联系我,这让我很纳闷而且担忧。

来到这个城市后,我虽然也认识了一些人,但都没什么交情,仅限于认识,只有纪平和我关系最好。他喜欢和我喝酒,最多一个礼拜,他就会约我,首先说:“不想打扰你写作。”立刻又说:“打扰就打扰了,想你嘛,喝酒去!”

然而这次,半个多月过去了,他都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主动给他打了电话,约他喝酒,他说这段时间忙,等有空了再约我。一等,又是无限期。我再次约他,他仍说忙。他只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怎么可能那么忙?

于是我猜测,可能是田霞给他说了什么。

那么也就进一步说明,她就是千影,她不想让我干扰她的生活。

我虽然放不下她,却无可奈何。假如,她和纪平离婚,只要她愿意,我会毫不犹豫地娶她的,哪怕念念不是我的孩子,哪怕念念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我都不嫌弃。

现在,我愿意用一切换回她,尽管我一无所有。

然而,我知道,这个愿望终究难以实现。

既然这个愿望不能实现,我确实没必要再和纪平来往了。这层关系,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和纪平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

历来兄弟和女人,就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体。纪平是无辜的,他的幸福是他应得的,我没权利剥夺。

远离,也是对他的一种尊重和成全,尽管我是如此难舍。

几个月后的某天,纪平忽然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喝酒,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的心情极差。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痛苦向来与他无缘。可当我在小酒馆里见到他时,我吓了一跳,他颓废极了,蓬头垢面的,像个流落街头的流浪汉。

他告诉我:“她骗了我!”

他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卷纸,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是个很薄的小册子,我看到上面写着“DNA检测报告——签定意见书”的字样。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些慌乱,想拿起仔细看看,手却发着抖。

纪平没注意到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就在那次晚餐之后的不久,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到医院做体检,他们每年都要定期体检一次。幸福的人,总是十分关注自身的健康,而如我,明知身体有问题,却懒得去医院。

采完血,纪平拿着三支采血管送往化验科,途中,他突发奇想,一家三口做个DNA签定,结果会是怎样的呢?也或许带着一点对妻子的怀疑,他偷偷地从采血管里取出一点血液来,到化验科委托DNA检测。

大夫告诉他,做这个检测,需要由主治大夫先提出申请。他本来只是临时起意,就想放弃了,可巧碰到了一个朋友,刚由另一家医院调到这家医院的化验科工作。

这个朋友帮了他。

结果却让他很难堪:妻子田霞是念念生物学上的母亲。

当然,父亲不是他,另有其人。

“她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信任她。”纪平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如果开始就告诉我这些,我绝不会这么难过的……”

这个结果,让我也同样心悸不已,我浑身的血液瞬时要把血管充胀了起来,脑袋感到一阵发昏。

这个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念念是我的亲生女儿,一种是千影离开我后,在和纪平结婚之前,又找过别的男朋友,假如田霞就是千影的话。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令我难过。

纪平指了指桌上的小册子,“你那天打电话叫我喝酒时,我刚拿到这个报告。那个朋友还假惺惺地劝我要想开些,他会替我保密的,可这段时间,我觉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都带着嘲笑和怜悯,我受不了!”

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擂着桌子。

我想劝劝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此时我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而不是个完全的局外人。

我更关心的是:“那么,你老婆,你问过她吗,她是怎么解释的?”

沉默了半晌,又喝了大半瓶啤酒,纪平才说:“能怎么解释,她骗了我呗。她说她十年前交过一个男朋友,她为他先后流产三次,他却劈腿了。她刚和他分了手,就又查出怀孕了。她怕再打一次胎,就永远怀不上了,就不顾一切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确认了,田霞就是千影,我的影子。

我的心脏仿佛被悬吊在空旷的胸腔里,被无数条钢丝做成的小鞭疯狂地抽打着,没着没落,又疼痛难忍。我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在痉挛着。

连续喝了几大口啤酒,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至今仍深爱着千影,而她为了我们的孩子竟如此忍辱负重,我理应承担起这份责任。说是责任,倒不如说是我的福利,是老天对我的法外开恩。

片刻间,我做了一个罪恶的决定:把千影和孩子夺过来,她们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艰难地开口:“既然你不能接受,那就离婚吧,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越拖麻烦越大。现在孩子还小,你还年轻,还好收场,还有重新选择的余地,各自放生,另谋幸福……”

“我不离婚!”没等我说完,纪平就坚决地否定,“你这是屁话,天下的道理,全他妈的是屁话!我离不了这个婚,离不了孩子,也离不了她,我不能失去她们,我他妈的就不该去做那个狗屁签定!”

我平静地,却残忍地说:“可你已经做了,必须当机立断做出选择!”

他放声大哭起来。

忽然,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眼睛里喷出仇恨的火焰:“说到底,她也是受害者,那个渣子才是罪魁祸首,他毁了她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我要杀了他……”

我想,截止目前,千影还没告诉他,那个渣子就是我,但我还是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然而我不能通缩。

如果纪平始终蒙在鼓里,即使我确认了田霞就是千影,念念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各种顾虑之下,我还是有所犹豫的,然而现在,我必须果决。

这不是自私,我是担心千影和念念的未来。

纪平从前对她们好,那是建立在千影的谎言之上的;现在这个谎言已被拆穿,他将用何种恶毒的方式来平衡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我无法想象得出,但可以肯定,千影和念念的噩梦,将由此而始。

我必须保护她们!

我们喝了好多酒,纪平醉得一塌糊涂,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我却因为大脑疯狂地运作而时刻保持着清醒。既然纪平不撒手,我就从千影身上想办法,我比谁都了解她,知道该怎么做。

我把东倒西歪的纪平带到一家宾馆。

这家宾馆,以前我住过几次,总会有人从门缝下面塞进印着“特殊服务”的名片。曾经,在极度的寂寞和空虚之下,我尝试过那样的服务。

我搀扶着纪平进了房间,果然,门缝下有名片,不止一张。我把它们捡了起来。把纪平安抚在床上,他还在大哭大笑大吼大骂,张牙舞爪。

我从他的手机里把田霞——实际是千影——的电话翻出来,记录在我的手机上。

然后,我打了名片上的电话,用纪平的手机。

我离开房间的时候,纪平正在和两个按摩女郎一丝不挂地翻滚在床上。我给了她们很多钱,让她们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好好服务“我的好兄弟”,天不亮,不准离开;服务得好,明天还给小费。

我下到一楼大厅,用手机下载了个网络电话,给千影发了条信息,告诉她宾馆的名字和纪平的房间号码,然后坐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静待好戏上演。

纪平说千影的性格好,那是现在;曾经,她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她的爱情观很纯粹,接受不了任何形式的背叛。假如,她发现纪平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即使她有错在先,也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的,像当年义无反顾地离开我一样。

果然,没过多时,千影出现在宾馆的大厅,匆匆地上楼了;又没过多时,她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跑出宾馆。

果然,她还是那个曾经的她,遇到这种事,不会闹,也不听解释,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而不去追究背后的原因。任何原因,在她来说,都不能成为背叛的借口。

我得意地,又有些惭愧地笑了。

回到家,躺在床上,彻夜难眠。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纪平给我打来了电话。

“完了,”他颓废地说,“我犯错误了,她要和我离婚。”

我假装吃惊地问道:“怎么了?”

“昨晚,昨晚太丢人了,我叫了……小姐,还他妈的叫了两个,被她抓了个现行。”

果然,昨晚他像从前一样断片了。

“你——怎么能这样?”我故意以埋怨的口气说。

“是啊,忘形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捅破了鼓纸的喇叭,“幸福的时候,得意忘形,没事找事,找来了痛苦;痛苦的时候,又失意忘形,把幸福弄丢了。”

头脑简单的他,却说出这番哲学意味十足的话,果然灾难是人生的成长阶梯。

我假意地自责:“都怪我,昨晚我应该拦着你的,你喝得太多了。”

“唉,我就这个德性,做不成大事,也承受不了大事,爱喝酒又降不住酒。”

“跟她好好解释一下,毕竟,是她先欺骗你的;你心情不好,或许她能理解。”

“那能一样吗?”纪平似哭而笑,“发生了这种事,我真没脸解释。她没生气,一早起来还亲了我,她说她理解我,但是接受不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心里忽然闪过一句古语: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对不起了,兄弟!为了衣服,我断了手足。

其实,我心里还是忐忑的,就算千影和纪平离了婚,我未必就能如愿以偿地得到她,纪平背叛了她,我也背叛过她,又给她带来那么大的伤痛。

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毕竟我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和纪平的结合,是对命运的妥协,而非真爱,我确信。

那晚,我偷走了纪平那份DNA检测报告,通过一个医托,把这份报告上的DNA图谱和我的血样进行了比对,证实念念就是我的骨肉。这更加坚定了我要把她们夺回来的决心和信念,先天的血缘关系,是谁也割舍不断的。

但我始终没得到纪平离婚的消息,心一直悬着。

某个黄昏,千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要见我。

半个小时候后,她出现在我的出租屋门口。

再次见到她,竟像十年前初见她时一样,我的心狂跳起来。相比当年,她成熟了许多,更显得风韵十足。我几乎控制不住要拥抱她的冲动,但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我让开门口,她走了进来。

“坐!”我说,指了指写字桌前的转椅。

我说要请她吃饭的,月亮之心西餐厅环境优雅,暧昧的灯光,暖心的背景音乐,加上几杯红酒,十分适宜追忆往事。然而她说她不会和我出现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我就提议让她来我的住处,她同意了。

私密些更好,我想着,竟有些兴奋。

在她往过走的这半个小时里,我以最快的速度把杂乱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把她的照片摆在写字桌的正中,画框里的她,历经岁月,已泛黄色,透着淡淡的沧桑。编织过无数男欢女爱故事的我,最会利用沧桑的气氛。

镜框的前面,平放着我写的那本《影子的影子》。

她没坐,直直地站着,没打量屋里的任何事物,也没看我。她的眼睛直视着对面的白墙。

一时,我有些惶惑,搓着手,“不好意思,家里太寒酸了。”

她终于还是转动着头部把屋里打量了一遍,目光扫过写字桌上她的照片和那本书时,停留了一下;只是停留了一下,并没表现出太丰富的感情色彩。她最后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这么多年,你就不能认真地生活吗?”

她的语气,和她的表情一样,不含任何感情色彩。

我的伤感细胞立刻被调动了起来,惨然一笑,“怎么认真?你走了以后,我能活着,就算很认真了。”

她冷笑了一下,目光仍是平静地,却又是锐利地,似乎把我看穿似的,“你这样表演有意思吗?”

我没说话,心疼了一下,好吧,表演也好,真诚也罢,都是为了,你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只要你能回来,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不争辩,也不解释。

看着她,胸腔里,“我爱你”三个字,就像三个迫不及待想上战场杀敌的勇士一样,随时都会穿过我的喉管奔涌而出。这三个字,我向来觉得只是字,是道具,俗不可耐;而此刻,它们却有了非同凡响的意义;我深信,没人比我更懂这三个字。

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知道,还没到了它们登场的时候。

“那件事是你故意安排的吧?”她又问。

我心里有些慌,“什么事?”

“宾馆里那事。”

“没有没有,”我无辜地摇着头,装无辜是我的长项,“我也是后来听纪平说了才知道的。唉,都怪我,那晚应该不让他喝酒的,应该把他送回家的。”顿了顿,“当时我看到他并没怎么样,神智很清醒,我就大意了。”

我说他神智清醒,是为了更增加她对他的憎恶。

她又冷笑起来,片刻,她说:“算了,没追究的必要了。我来见你,是想告诉你,请你不要再介入我的生活好吗?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

“我没有故意,”我解释,“我和纪平认识时,并不知道……”

她打断了我:“我不管以前,我只管以后,请你,求你,恳求你,从现在开始,淡出我的视线,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我低下了头,表示着自己的自责。

“我没有恨你,你想多了,”她淡淡地说,“能不能离开,离开这个城市?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需要你!”

她的目光无意地,又是下意识地投向桌上的那本书。尽管她极力掩饰,我看出,那本书对她的触动还是挺大的。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表现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时,越是脆弱,心里是柔软的,是混乱的,尽管语言是那样的逻辑缜密,条理分明;恰恰她在哭哭啼啼地撒泼耍赖时,心里却是强大的,坚硬的。

“我……”

我的嘴唇颤抖着,充分表现出我的无助和无能,以触动她内心柔软的部分。

然而她并没有被触动,紧追不舍地逼问:“能不能离开,我问你,告诉我!”

“影子——”

“我不是你的影子,影子早死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那本书,“影子连影子都消散了。不要把你的注意力投在虚幻的影子上,务点实——能不能离开?”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三次追问了这个问题。

她看着我,无论是眼睛,脸颊,嘴唇,都透着一种冰冷和平静,或许还带着一丝恶毒。可是,她也许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她,更美,更迷人,更让我欲罢不能。

我痴痴地望着她,耸动了一下喉节。

“我爱你!”

胸腔里的这三个字终于不由我控制似的蹦了出来,它们带动着我的身体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影子,我爱你!”我乱吻着她的脸,“求你原谅我,这八年来,你知道我有多苦吗?我拼了命似的找你……”

我嗅到了她的气味,熟悉的,久违的气味,她独特的气味。八年来,这个气味隐藏在某个角落,时不时地冒一下头,给我腐臭作呕的人生增添了一缕芬芳;它让我疯狂,让我迷乱,让我情感的洪水突破一切障碍倾泻而出。

我泪流满面,泪水糊满她的脸。

“你放手!”她大喊,用力往开推我,一边摆动着头部,躲闪着我的嘴。

我知道,她会沦陷的,这个时候的她,最脆弱,最需要温存,我有这个经验。只要她接受了我的吻,就会接受我的其他。然后我会用我作家的思维和忏悔者的虔诚慢慢打动她。

然而,我预料错了。

她最终还是从我的怀里挣脱了,她咬着牙,大喘着气,一双大眼睛里翻出多半的白眼仁,这是她彻底被激怒了的标志。

我胆怯了。

她带着十足的厌恶,用手臂把我留在她脸上的泪水和口水擦干,牙缝间蹦出几个字:“真幼稚你!”

“影子,”我转变了策略,“念念她……”

“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千影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终于泄气了,像一个杀人犯面对着警察的审讯百般抵赖,而最终没能逃过法律的制裁一样。

她平静下来,直视着我,眼睛里是那种特有的桀骜不驯和坚毅,好一会儿,她平静了,用十分有力的声音说:“我最后问你一次,能不能离开?”

我只能妥协:“能。”

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但她听清了,再没做任何停留,转身出了门。随着防盗门咣的一声,我绝望的人生刚透进一丝曙色,就又被推回黑暗的深渊。

我没离开,但我决定不去打扰她了;至少,在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她回心转意之前,我不打扰她了。她变了,我再也不能掌控她的思想了;或许她没变,由来如此,她像法律条文一样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可我还是要铤而走险。

她最终还是和纪平离了婚,她带着念念走了,像八年前一样果决。她让我离开这个城市,原来并不是想和纪平重归于好,而是为了给自己腾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以便自由地实施下一步行动。

所幸,她给我留了最后一点尊严,没有告诉纪平,我就是那个渣子;当然,这也是为纪平,为她自己,为念念,留了一点体面。

我和纪平还是好兄弟,比之前更好了。我们隔三差五就要到“生人莫进”酒吧里喝啤酒,吃烧烤,不过话都少了。有时坐一两个小时,也没展开一个话题,就那么闷坐着,喝闷酒。喝得差不多了,各自站起,有时打声招呼,有时不打,然后各自回家。平时也不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互约喝酒。

两年后,纪平被检查出得了尿毒症。

其实,他早有肾炎,只是自己没当回事,严重时就吃点药,输点液,酒照喝不误。一个所谓的文人,一个粗人,臭味相投是有原因的。他和我一样,怀念爱人的方式就是无节制地放纵自己。只是,他获得了惩罚,而我没有。

不过我想,应该快了。

隔几天,我就到医院陪陪纪平,恰如我们喝酒的频率,也如我们后来喝酒时的气氛,相对无言,他躺在病床上,我坐着,闷闷的,任由时间在空气中流动;与喝酒时不同的是,我最后站起来走了,而他留在了那里。

某个午后,我们就这样闷坐着,病房的门开了,是千影。

她坐在纪平旁边的床上,望着纪平,我则望着她。

之前的八年,把她从一个鲁莽冲动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优雅知性的少妇;而之后的两年,则又把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不再鲜艳,不再鹤立鸡群。

她的形容憔悴,不再像从前那样永远容光焕发了,穿着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一丝不苟了,头发略微有些凌乱,夹杂着几丝白发;眼睛里,那种她特有的桀骜不驯和坚毅也淡了许多。

我的心不由疼了一下。

纪平只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投向屋顶,淡淡地说:“你来干什么?”

千影没流泪,脸上也看不出悲伤,微笑着,似乎还带着一抹少女般的羞涩。她俯身抓住纪平的手,温柔地说:“念念想你了……”

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纪平的眼中,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千影就留在医院给纪平陪床,我偶尔去一趟,她不排斥我了,有时还和我交流一下纪平的治疗方案;但是关于过去的点点滴滴,却只字不提。我没看见过念念,不知她是从没来过医院,还是她来的时候我不在,我也没敢问。

我的一部长篇小说获了奖,奖金很丰厚。从外地领完奖回来,我便匆匆赶到了医院,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千影。告诉她当然不是让她为我高兴,而是我决定,拿出这笔钱给纪平治病。这段时间,她被钱难坏了。

走到一个诊室的门前,我听到里面传出千影的说话声,我便走了过去。

门半开着,纪平的主治大夫坐在桌子后,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千影坐在她的对面,背对着门口。

“唉,没办法,”大夫说,“你和他的配型结果完全不符。肾移植技术现在很成熟,手术本身的风险不大,最大的风险就是术后的排异反应,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致命……”

肾移植?难道千影要给纪平捐肾?我的心发起抖来。

她无奈地站起,转身往外走,我赶忙闪在一边。她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沮丧地走,没看见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弯处,泪水,朦胧了我的双眼。

擦了把脸,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我走进了诊室。

大夫通知我配型结果的时候,我正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发着呆,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大夫告诉我,我和纪平的配型很理想,如果后续检查没什么问题的话,马上可以手术,把我的一个肾,移植到纪平的体内。

他问我什么时候方便,我说:“随时可以!”

于是约定明天我去医院做检查。

这样的结果,虽意外,倒让我平静了下来,像卸去了一个重担似的轻松,又带着几分悲壮,也有悲凉。我舒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又躺回床上发呆,设想着自己的后半生。

千影来了。

她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终于开口:“我是不是应该阻止你?”

我说:“不用,欠下的,终究要还。”

之后又无话了。

又过了半晌,她起身,走向我,站在我的面前。她低着头,我仰着头,相互对视着,仍是无言。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开始解我的衣服,我痴痴地望着她。

但我阻止了她,文人骨子里的那点悲悯因子发挥了作用,我觉得这样最好,刚刚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再多就庸俗了。我按住了她的手,她停顿了,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她领会了我的意思。

“谢谢你,”她说,“那我走了。”

她走到门口,我还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影子——”

她站住了,回头,我说:“能原谅我吗?”

她的泪终于滚出了眼眶,身体微微地颤动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哽咽了:“其实,我挺幸福的,这辈子,我值了!”

她迅速拉开门,又站住了;思索了一下,转身,又迅速地走到写字桌前,把那本《影子的影子》拿起,捧在怀里,又迅速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又思索了一下,又转身,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冲向我:“我去医院了,你去托管中心把念念接回家,陪陪她。”

一时,我不知何去何从,脑子里的各种思想交替闪现,最后汇聚成同样一句话——

这辈子,我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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