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中,命途多舛是标配,但仔细一想,卢照邻的人生绝对是最悲苦的。
卢照邻出身范阳卢氏,常为自己是“衣冕之族”而感到自豪,但就像出身弘农杨氏的杨炯一样,他们只是豪门望族里,被遗忘和冷落的支系。
出身可以给予他们更多的家风熏陶,却不能给予他们更多东西。
卢照邻是凭才华当上了邓王府的典签(掌管文书)一职。邓王李元裕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七子,曾在王府中公开说,西汉梁孝王有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才子做幕僚,而卢照邻就是我的司马相如。
但纵有邓王的欣赏,满腹才学的卢照邻仍然不满于现状。他有一股建功立业的冲劲,却始终找不到安放的位置。
他眼中的帝都长安,尽是王侯贵戚的骄奢淫逸和权力倾轧。在传世名作《长安古意》中,他对长安的名利场进行了渲染铺陈,末了,他写道: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一切庸俗的任情纵欲,毫无底线的倚仗权势,终究会在时间的碾压下烟消云散,声名俱灭。只有汉代大文豪扬雄的故居,还有终南山的桂花,虽然寂寥,备受冷落,但它们留了下来。
瞬息与永恒的命题,在他这里有了答案。
离开邓王府后,卢照邻命运急转直下。不久,因“横事被拘”,飞来横祸,下狱。幸有友人救助,才得以出狱。
随后,被贬到益州新都(四川成都附近),担任县尉(类似于公安局长)。虽然内心无比郁闷,卢照邻仍旧坚守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天真本性”“浩然之气”。
蜀中老人见卢照邻腹有诗书气自华,问他为什么“不怀诗书以邀名”?卢照邻回答说:“岂恶荣而好辱哉?盖不失其天真也……虽吾道之穷矣,夫何妨乎浩然?”
在写给益州官员的诗中,卢照邻把自己比作北方来的一只鸟,但这只鸟特立独行,从不同流合污,从不苟同世俗:
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
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
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
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
但是,命运之箭,从未放过这只独立的鸟,这个内心坚定的落魄诗人。
在益州后期,卢照邻患上“风疾”,一种能把人折磨至死的疾病。
从卢照邻自己的描述中,我们知道他患病后的身体状况:身体枯瘦,五官变形,掉发,咳嗽,四肢麻痹,肌肉萎缩,一手残废,走路浑身哆嗦,长年卧床导致局部肌肉腐烂,奇痛无比……
人生的最后十年,卢照邻拖着这样的病体残躯度过。
他原本有强烈的求生欲,曾五次更换地方,求医问药。还曾拜药王孙思邈为师,后者为他调理疾病,讲解为人之道。然而,就在他为治病四处奔走之时,他的父亲突然去世,卢照邻悲痛万分,连吃下的药物都呕吐了出来。
父亲去世后,卢照邻的整个家庭几乎陷入破产境地。为了购药治病,这个孤高的才子,不得不向洛阳名士乞求资助。而有限的资助,竟惹来了交朋结党的争议,卢照邻悲愤欲绝,却不得不辩解,说自己抱病多年,不干时事,形同废人,怎么会参与朋党之事?
贫病彻骨,故友疏远,世态炎凉,人生已无可留恋。他不无悲伤地说,上天恩泽虽广,可叹容不下我这一生;大地养育虽多,对我的恩情已断绝在这一世。
他最后写下的文字,锥心刺骨,沉痛至极:
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
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剩下的日子,绝望的卢照邻倾其所有,在河南禹州具茨山下,“买园数十亩”,给自己挖好了坟墓,并请人疏浚颍水。他有时会躺到坟墓中,如同死去。
某日,与亲人诀别后,抱病十年的卢照邻,平静地踏进了滔滔的颍水。
明朝人张燮说:“古今文士奇穷,未有如卢升之(卢照邻)之甚者。夫仕宦不达,则亦已耳,沉疴永痼,无复聊赖,至自投鱼腹中,古来膏肓无此死法也。”
马茂元说,卢照邻忽而学道,忽而为仕,忽而仕,忽而隐,终于在无可奈何的矛盾与病魔缠绕的苦痛中,用自杀方式结束了悲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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