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流沙之天下无常 |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楔子】

那一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那一眼，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那一眼，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十年磨一剑。

吴王阖闾吱吱作响的战车，碾过吴楚八十年的争锋，碾过身为公子光的自己三年苦心孤诣的谋划，定格于刺透吴王僚三层棠銕之甲短短的鱼肠剑......

倾国而来远征已久的王侯将相，谁不记得吴宫年复一年的霓裳羽衣楚风歌舞，千回百转欲语还休的《深潭赋》与《梅花操》？伐楚，伐楚，伐楚！成为吴国上下的十年一觉霸业梦。

征服，复仇，用兵。殊途同归，彻夜未眠的君臣三人，于此奇美之地神情肃穆四顾无言。

“叠波旷宇，以荡遥情，而迫之以崟嵚戉削之幽菀……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

于寂寥中且听风吟，半步之遥，即是楚国裸露的山河。

【上】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当城门洞开，吴军以胜利者姿态长驱直入，郢都街头空无一人。

迎接他们的，并没有“甲光向日金鳞开”的铠甲闪烁严阵以待 - 对手已全军覆没，17岁的楚昭王仓促离宫，不知所往。纵深千里鏖战方休的吴国兵士，旌旗坼裂血肉模糊，同样没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攻心为上斗志昂扬。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今天起，梦中的郢都已在他们脚下。

吴王下令：“传寡人之命！三军皆为破楚英雄，当与寡人共享楚国。”

富丽繁缛的大国之都，顷刻沦为人间地狱。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的楚地女子，从后宫到官邸到民间，皆成待宰羔羊无路可逃……

孙武第三次求见，吴王才从蛮腰若蛇、疑似采桑的舞步中收回目光，勉强应允。

“大王！”孙武须发微白，眼见半生心血换来淫威无道，他措辞谨慎声音颤抖：“楚先民以凤为图腾。《山海经·海内经》说：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大王三思！”

阖闾正陶醉于自己的英明神武，手下们之“各得其所”，被孙武不合时宜的话语搅扰，未免隐隐不悦，却以帝王之尊不动声色反诘道：“孙将军所呈《兵法十三篇》，寡人早已默诵于心。孩子们在此地恣情欢乐，消解疲乏，全凭将军'掠乡分众'之策啊！”

孙武目瞪口呆。掠乡分众，廓地分利，因粮于敌，重地则掠，掠于饶野......确然都由他亲笔书写于竹简之上。

那是深入敌国重地，用于三军之需，不得已而为之的就地取粮啊！吴王何尝不知？他又何须多言？

兵形似水，五战五捷。足证《孙子兵法》的价值；眼前的疯狂劫掠，吴军的面目皆非，真的也缘于他的谋略，他的兵法？他的心不由一沉。

遥想当年，孙武晋见吴王阖闾呈上兵书。吴王阅毕，赞不绝口。

极度爱美的阖闾突发奇想：“兵法，能不能用美人来表达?”

当然。笃定的孙武深知，他的兵法，超越王权与善恶，让战争本质透明，自有一份简约之美。

为考察孙武的统兵能力，吴王挑选了100多名宫女由孙武操练。

演武当日，天色放晴。柔弱婀娜的红粉队伍，个个身披甲胄，头戴兜鍪，右手操剑，左手握盾，款款登上“姑苏台”。吴王于高台一望，心旌摇荡无以自持。陪同的王子大臣，或隔岸观火，或不寒而栗。

孙武正眼一扫，六宫粉黛环肥燕瘦，好一个散漫娇宠前无古人的队伍。

他把宫女分为两队，立于教场。同时指定吴王最宠爱的两位美姬为左右队长，顶盔束甲，分立两边，伺候自己升帐，并披挂持兵，示以军法：一不许混乱行伍，二不许言语喧哗，三不许故违约束。

号令之下，宫女们或坐或立，参差不齐，左右不辨，相撞跌倒，兼之嘻笑吵闹，队形大乱。观众席上吴王带头捧腹大笑，拍手不止。

孙武先以“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从宽处理，再发训令，依旧如故，则面露威严，高声唤道：“执法何在？于军法当如何？”

执法军吏回说：“依法当斩！”

孙武又说：“士难尽诛，罪在队长。”命左右将两名女队长斩讫示众。

吴王在“望云台”上见孙武要杀掉自己的宠妾，马上派人传命说：“寡人已经知道将军能用兵了。没有这两个美人侍候，寡人吃饭也没有味道。请将军赦免她们。”

孙武斩钉截铁地说：“军中无戏言，臣已受命为将，将在军，虽君命不得受，若听从君命而释放有罪之人，何以服众？”

他执意杀掉了两位队长，任命两队的排头充当队长，继续练兵。当孙武再次击鼓发令时，众宫女前后左右，进退回旋，跪爬滚起，全都合乎规矩，阵形十分齐整。自始至终，寂然无声。

阖闾失去爱姬，心中不快。

孙武便亲见阖闾说：“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是兵家常法，为治军通则。则士卒虽赴汤蹈火，也不敢任意退避。”

听了孙武的解释，外加伍子胥提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吴王在江山美人的天平上稍作权衡便怒气渐消，拜孙武为将军。

美女演兵，搔首弄姿，以一种被王权宠坏的美，挑战兵法严谨肃杀之美。当日的孙武，为吴王所倚重，便是阖闾宠妃，也能铁面斩杀。

而今，吴王早已忘却孙武曾经的警示吧：王者必须峭立，不能随意。

望着孙武远去的背影，阖闾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 他的战车破旧倾斜，御驾亲征艰苦卓绝。如若不能尽享胜利果实，殊死较量意义又何在？

入郢后孤独多日的孙武蓦然记起，问手下道：“伍将军呢？”

其实不问也知，这个曾经昼行夜伏，吹箫乞讨，一夜白头，频遇恩人的楚材，终是大仇得报，以敌国将军的身份重回故国。

此刻他作些什么，或什么也不作，已然再无分别......

破郢之役，或可算他们共同命运的千里伏笔，草蛇灰线的朦胧起点。

明夷于飞，垂其翼。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

何独乐斯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光。

                  --屈原《九章·抽思》

【下】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无论平时战时，无论操劳几何，孙武一直保持警醒状态与每日登高巡视的习惯。
山风凛冽，传来楚宫昼夜不息的编钟乐舞，也传来渐渐证实的一条条致命消息。
一路出逃如惊弓之鸟的楚昭王，并未见弃于所有邻国 - 区区小国“随国”，因有秦国为盟为盾，占卜后软硬兼施，拒绝交出楚昭王，以此保全了楚王室。
与伍将军在郢都失忠尽孝的极端举动截然相反，是楚臣申包胥的哭倒秦庭。
申伍二人乃儿时良伴。当年伍子胥含冤亡命，申包胥曾网开一面，却也了然伍子胥的复仇决心……自古忠孝难两全。身为人臣身为挚友，申包胥无奈，却不悔。
“有朝一日我必倾我全力覆灭楚国！”这是伍子胥临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申包胥坦荡回应道：“待到那日，我必倾尽所有保全楚国。”
破城之日，他逃入山中，请人带话给伍子胥：“践行诺言的时刻到了。你能覆楚，我就能兴楚。”
伍子胥闻言大笑不止。入郢以来，人人都说他疯了，谁知还有痴人说梦的申包胥呢？须知楚国已然片甲不留啊！
申包胥确曾在山中苦苦思索，能救楚国的，唯有强秦，当今秦王正是楚昭王的外公。
就这样，楚大夫申包胥孤身一人“跋涉谷行，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蹶沙石，蹠达膝曾茧重胝”，跑到秦国求援，对秦哀公说：“吴国像大野猪大长蛇，要把上国一个一个吞灭。敝国灭亡了，贵国也将不得安宁。贵国何不出兵？出了兵，至少可以分到一些土地和民众。以后敝国如果永劫不复，也将是贵国的土地和民众。贵国如果有意保存敝国，敝国将世世代代服事贵国。”
秦哀公望向跪在堂前尘土满面形销骨立的申包胥，有几分淡淡感慨，却不为所动，答称：“先退下吧，容我与大臣商量商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逐鹿中原，谁敢说自己算无遗策？
同时，楚国以两倍兵力，凭借水陆天堑以逸待劳，尚且一败涂地……而今恳求秦国慷慨出兵帮助复国，申包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申包胥不肯告退，也不肯进食，在秦庭墙外哭了7天7夜之久。
初时，秦庭与民众皆有几分好奇与同情：唉，无家可归的人臣啊，幸好我们秦国强大又清醒......
渐渐有人递上食物，劝他爱惜身体从长计议。
申包胥摇头拒绝道：“秦国再不出手，楚国回天无术啊！主上仍在漂泊无依，食不果腹。臣子何能安心进食？”言毕泪如雨下。
每当日出，秦人便开始骚动和计数：这个瘦弱的人，日夜哀哭，滴水不进。已过三天了！已过四天了！已过五天了！……他的生命与意志，还能坚持多久啊？
那七日里，秦国举国上下都在议论关切，忠臣啊忠臣啊！人们奔走相告，暗暗祈祷。
终于，秦哀公感其忠烈，叹息说：“楚虽无道，有臣若此。” 并赋诗《秦风·无衣》抒怀记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与此同时，秦国派出兵车五百辆，士卒四万，正式出兵援楚。

而楚国平民爱国情深，破国情痛，有秦军相助，顿如猛虎归山舍命相搏。
骄奢淫逸军纪斗志荡然无存的吴军，于措手不及中大败于秦楚联军。
祸不单行。眼见吴国本土空虚，有机可乘，南边越国与阖闾之弟夫概分别发难，令吴军腹背受敌，被迫放弃郢都。
至此，吴军伐楚破郢的战果，尽皆付水东流。

班师在即。不如，在楚地绵甜悠长香高持久的“古丈毛尖”中，聆听一曲久违的《平沙落雁》- 欲下未下风悠扬，影落寒潭三两行。

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 - 鸿鹄之远志，逸士之心胸。

蕴蓄其间，也是鸿雁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

而世事险恶，人性竟不如雁性！

虽则如此，曲中宁静之美与静中有动的基调，曲意爽朗乐思开阔的气度，仍带给孙武一线希望：苍劲肃穆而富有生机。

“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故兵贵胜，不贵久。”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揾英雄泪！

他的叔父田穰苴事齐之时，也曾铁面无私，于誓师后立斩邈视军令饮酒误点的监军。
要到多年以后，历史才会揭晓 - 叔侄二人，皆知事君尽忠，而不知逆君之致祸。
所幸仍有《孙子兵法》十三篇存世，奇正、虚实、强弱、众寡、饥饱、劳逸、彼己、主客之情状，山泽水陆之阵，战守攻围之法，微妙深密，千变万化。
世人只道兵法凌厉一剑封喉，殊不知庙算非攻，“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孙武的终极理想。而重中之重，是他在兵法十三篇《始计第一》开篇所写 -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                        --屈原《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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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 | 鬼谷流沙之天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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