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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件矛盾的事情。我们越长大,懂得的事情就越多,不懂的事情也越多。这其中就包括,真不明白,和不想明白。
虽然有些事情很复杂,但我觉得只要仔细想,总能想通,想通了,也就释然了。但释然并不代表解脱。释然和解脱是两回事。也许你在一件麻烦事上说,我释然了,但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事情是不想明白,那么大概永远无法解脱。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再次去了鼓浪屿。
我站在同一片岛屿上,听着不同的海水,发出熟悉的浪声。大朵的白云飘浮,盛夏的阳光铺满水面,海鸥低吟浅唱,吉他手对着心爱的女孩,弹着美丽的曲子。
这又是一个美妙的夏天。你看吧宁微微,这次你不在,鼓浪屿的海浪扑打礁石,依旧动人得像一首乐曲。
你现在大概在北京的某个地方,吹着空调,没准也听着音乐,但却不再有海水的咸味。
而这里,是你想看的大海,和我怀念的夏天。
二
我一直认为,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高二上学期,我们班转来了一位新生。彼时这位新生穿着碎花洋裙,短发齐肩,面目姣好。在大家的掌声中,落落大方地走到讲台上,开始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宁微微,来自北京,请多多关照。”
当然我奇怪的,并不是她的名字,虽然也挺奇怪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好好在北京读书,非要跑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来。而且还是在高二这个尴尬的时间段。
对于我们成为同桌,我却并不是很意外。因为这个不算大的教室里,已经挤了将近七十个人,只有我坐的这个靠窗的角落,还能够容得下一张课桌。
老师环顾四周,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指向我这个角落,说:“宁微微同学,你就先坐那儿吧,如果觉得不合适,我再给你换一换。”
为什么不问问我合不合适?我心里顿时有点愤愤不平,还没等我表现出来,只听见老师又说道:“哦,你的课桌在走廊上。周文快去帮你的新同桌搬一下。”
我嘴角抽了抽。身强体壮的王杰就坐在门口,怎么还轮到我这个文弱书生做苦力了?
只见宁微微同学看着我,笑了笑,微微俯身示意。
我想想还是算了,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人家城里来的,待遇总要特殊一点。
三
刚开始的一个星期,我总觉得很别扭。因为不习惯旁边多了个人,特别还是个女生,另外还是个来自北京的女生。虽然并不是没有和女生同桌过,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没有男男女女之间,某些尴尬的考虑。
我不得不遏制自己,上课时的一些小动作。比如看小说,照镜子之类的。不过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回复了原样。因为时间总是很奇妙的,它能将两个人越推越远,也能将两个人越拉越近。
我们开始讨论一些题目。在一两次考试之后,发现我们两人的成绩竟然不相上下,所以一些难题我们通过讨论总能解决。在各科上,我因为小说看得多,语文比她强一点,但她的英语要压我一头。
并且她从不听听力训练,考试也总拿满分。我心里暗暗想到,看来城里的孩子,英语是从吃奶的时候就抓起。
令我惊讶的是,当她得知我是校文学社社长,向我投来崇拜的目光,还说要拜读我的作品。看来这位宁小姐没什么架子嘛。
或者她也是这么想的?
看来这位周社长,也没什么架子嘛。
我们也开始聊一些琐碎的事情。喜欢听的歌,喜欢看的书,喜欢的作家。还有最想去的地方。
那个时候,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漫过她的短发。她侧脸望着窗外,双手托着下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想去鼓浪屿看海,小时候爸爸说会带我去,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柔美的侧脸,感到一丝黯然神伤。我轻轻地揉揉她的头,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同桌,下次我带你去。
她把头转向我,开心地笑了。
四
我发现宁微微一个新技能,那就是画画。
除了她老喜欢趁我睡觉时,在我手指上画的猪头,她的画就像她的英语听力一样无可挑剔。
这是在期中考试后,老师说班级文化墙上需要一些出彩的东西,她自告奋勇画了一幅画。
是夜暮降临的海边,海水翻涌着向后退去,海鸟低旋,星光若隐若现。空阔的沙滩被渲染成紫色,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躺在沙滩上望着星空。如梦如幻。
大家一致通过展示同桌的这幅画。我想了想,她的这个才艺,此时也可以帮我解决一个燃眉之急。文学社在期末考试前,要出一本期刊,收录社员和一些校作文竞赛的优秀作品,但其中的主题绘画,我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现在最佳人选不就坐在我旁边吗?当我跟她说这件事,没想到她竟然十分乐意地答应了。我对她说,同桌,做这个可是没报酬的啊,到时候顶多送你一本期刊。
“没关系啊,我就喜欢画点东西,而且能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印刷出来,也是很开心的呢。”她说着,旋即狡黠地一笑,“哦,同桌,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可以带我去文学社看看吗?”
星期五下午,我带着宁微微去了文学社。刚好赶上一节诗词教学课,主讲人刚好就是她的社长同桌。我故意留给她一个惊喜,讲纳兰容若的词,本来准备挺充分,但她一坐在下面,我突然感觉莫名的紧张,生怕出了差错。
事后我问她讲得怎么样。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很好,一看就是专业的。我夸张地一拱手,笑道,缪赞缪赞,同桌缪赞了。
她放下手中的笔,又说,同桌很了解纳兰容若吗?给我讲讲吧。
这个嘛,刚好知道一点。
那太好了啊,同桌快讲,我洗耳恭听。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看着课桌上空掉的水杯,说,要听故事啊可以,但没点的水润润喉咙,怕是讲不好。
她开心地一笑,那我去给同桌打水。
从此往后,每当我走进教室,空掉的水杯都是宁微微帮我盛满的。
我看着宁微微离去的背影,觉得她这个时候,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有时却会冒出几句高深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明媚,真诚,像夏夜盛开的栀花一样清丽,也有种让人难以察觉的忧伤。
五
真正的夏天已经来了。有时我们坐在教室里,能听到远处传来噪耳的蝉鸣。头顶的风扇不停地旋转,仍然感觉汗流不止。
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叼着一根冰棍,手拿一本小说,一个人在一台电风扇旁慢慢享用。而不是像这样,七十个人挤在一起,在几台虚弱的风扇下,埋头刷题。
当我跟宁微微如是说时,她正专心致地在解一道数学题。似乎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她只微微点点头,手中的笔快速移动着。
一滴汗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就像一滴眼泪。齐刘海被溽湿。我伸出手,帮她轻轻揩掉。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做作业。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听说Eason又出新专辑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啊,真哒?
宁微微突然停下来,大叫一声,把我吓了一跳。事实上把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
拜托,同桌,别这么夸张好吗。刚才不是挺淡定的嘛。
她吐了吐舌头,略带歉意地一笑。
我也笑了笑,说,明天周末,带你去个好地方。先把作业做完。
嗯,好的。
第二天依旧烈日当空。宁微微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裙子,白色运动鞋,短发在阳光下反射着乌黑的亮光,上面一个蓝色发卡。
我再看看我自己,白色卡通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再加上一双没格调的人字拖。简直了。
又不是带你去相亲,你打扮这么漂亮干嘛。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要见同桌我,所以要精心打扮一下?
宁微微显得有些哭笑不得,说,你少臭美了同桌,我平时就这么穿的啊。
我耸耸肩。那走吧,跟紧我,可别丢了。
你才丢了。
六
我们来到一家书店,实际上是一家音响店。左边是音响CD,右边是各种书籍。暖色调的灯光。
因为老板的逼格很高,一位中年大叔,带着一丝不苟的眼镜,平时在柜台旁,就喜欢一边放着古典唱片,一片看书。
我对音乐倒没什么兴趣,但喜欢这种格调,所以一有时间就跑到这里来看书。往往会待上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一来二去,我跟老板也就熟络了。
很有创意呢。宁微微走进来说道。
老板看见我们,说,阿文来了,呦,还带了同学,那你们好好看,有什么问题的找我。对了阿文,你上次说的书我找到了,在那个角落里。
嗯,谢谢老板。
我看宁微微已经迫不急待走到陈奕迅的海报旁,开始挑他的专辑。
你这么喜欢陈奕迅啊,我说,我只听过他的蓝玫瑰。
是红玫瑰。宁微微白了我一眼。
哦,记错了。我有点尴尬地挠挠头。
那你挑,我去买两根冰棍。
就这样,我们叼着冰棍,吹着电风扇,听着陈奕迅的新专辑,在书架旁看着书。一整天过去,晚风轻拂,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
我们成了这里的常客。这样静谧的,灵动的时光,在记忆深处散发着柔美的光芒。像泛黄的照片,又像一张老唱片。我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我想,如果我们一直做同桌该多好。
七
期末考试的前一个星期,宁微微突然请假了。
当时我还在为自己早到一次教室,而沾沾自喜。但两节课过去,宁微微一直没有来,我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我去问班长,但她摇摇头,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跑到办公室问班主任,他说她家临时有事情,请了两天假。
什么事情要耽误两天的复习时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或者,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在加快,用力地摇了摇头。本来想问班主任她家的电话号码,但想起来班长那里有一份同学的联系号码。
我再次找到班长,她说有是有,但宁微微说自己没有手机,填的是她妈妈的手机号。
“其实也没必要,宁微微同学已经向提前老师请假了,应该没什么大事的。”班长安慰似的说。
“快给我!”我提高了音量,感觉自己有点情绪化了。
班长一脸惊异看着我,其他同学也转过视线来。用他们后来的话说就是,感觉马上要疯了。
我打电话过去,接通的是她妈妈。
“阿姨好,我是宁微微的同……学,请问她是生病了还是?”
“啊,谢谢同学的关心,微微没事,我们现在在北京办一些事情,后天就让她回学校。”
“这样啊,那打扰了阿姨。”
放下电话我感觉情绪平静了下来。我坐回到教室,看向宁微微的座位,阳光已经占满了她的位子,课本堆得整整齐齐,一支笔在草稿纸,上还没有盖上。就像刚刚起身一分钟。
第二天晚上走的时候,我在她课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同桌,今天早上你最好来了,要是再玩失踪,我就不给你讲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宁微微的座位上仍然没有人。但我的桌上多了一张字条。
是的,同桌。对不起啦,让同桌担心了,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是的,宁微微。你保证过的。
八
期末考试一考完,我们就迎来了漫长的暑假。
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学校是老想着放假,到了放长假又想着回学校。因为在学校有作业和考试,而在家里又什么也不用做,感觉整个人会慢慢锈掉。
特别是暑假。一是假期长,二是天气热。容易影响食欲,还会让人变得浮躁起来。像我这种人,不喜欢到处浪。要么在家里写作,要么在书店看书。
但这个夏天不一样了。因为我答应了宁微微,要带她去鼓浪屿。我存了一个学期的稿费,再加上零花钱。足够我们两个人来回去一趟。
七月十五日的飞机。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宁微微这次没有穿裙子。白色棉麻衬衫,和紧身牛仔裤,运动鞋还是上次那双。站在阳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感觉一下子比我高了许多。
我跟宁微微说我是第一次坐飞机。她问我什么感觉。我说跟地理书上说的一样,海拔高,气压低,感觉整个人要胀开来。
她拿出一片口香糖,递给我,说,吃这个会好点。又说,同桌不是地理学得挺好的嘛,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呢?
我第一次坐飞机还是很小的时候,是和爸妈去西安看兵马俑,不过什么感觉,我也想不起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窗外的。小小的机窗,能够看到最遥远的天空。然而我坐在她的身旁,却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在厦门待了三天。第一天就去了海边。像所有书里写到的一样。金黄的沙滩,点缀着高大的椰树。人们穿着泳衣,有的在海水里嬉戏,有的在晒日光浴。孩子们做各种沙堆,又忽然开心地追逐打闹起来。
而海水一如往常,像千百年前一样,沉默而涌动。海面铺展,席卷天边。海风带来潮湿而略带咸味的气息。
宁微微光着脚,走到海水里,看着水面漫过脚背又退去。她俯身用双手捧起一捧海水,又放掉。然后又捧起来,递到我的面前。
同桌你闻闻,大海的味道。
潮湿而腥咸。
突然宁微微把水都浇到我脸上,我一下子懵掉。只见她笑出声来,沿着海岸线往前跑开。
好啊,同桌,你这么坏。
我舀起一捧水,向她追去。
九
第二天我们参观了附近各种风格独具的建筑。参观了郑成功纪念馆。在日光岩看日光,在咖啡厅的露天台远眺海面。
这个小小的地方之所以风格独俱,并不只因为它靠近大海,还因为各种文化元素在此交融碰撞。
第三天傍晚,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落日缓缓下沉。海面从金黄色变成橘红色,再变成暗红色。海鸥低旋,海风越刮越大。地平线上,夕阳落尽,层云正在聚拢。
直到身后的城市灯红酒绿,海水变成黑色,沙滩被映成紫色。
同桌,谢谢你,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用手揉揉她的头。我就是让你寻开心的嘛。
你说相遇的人为什么最后要分离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没有说话。
就像这潮涨潮落,分离的人会再相逢的。我说。
不是这样的,涨落之间,海水已经换了。分离的人,就永远分离。她说。
同桌,你说得有点悲观了。
我父母离婚了,就在上学期。上次我请假,就是和她们去北京办手续。
我看着远处的海水拍打着礁石,乐此不疲。天边的乌云继续聚拢。
原来这就是,你明媚与真诚之下的悲伤。我一直想问你,但却一直没有开口。
有些人分开,是为了更好地遇见。但有些人分开,是为了更好地遇见别人。这都没有错,或者说,一开始就都错了。
同桌,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无法说得更多,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你想哭,就哭一会儿吧。
那如果是我们呢?她说。
你说什么呢,我们一直做同桌。
宁微微真的哭了,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感觉到,肩膀某处被泪水浸湿。天边的乌云翻滚,可以看见一闪而过的闪电。雷声隐隐作响。
我爸不想让我留在这里,他说北京有更好的资源。最后我妈也同意了。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这让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但我只点点头。
你爸爸说得对。北京嘛,当然更好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我没有回答。
同桌,如果你让我留下的话,那我就留下。
宁微微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已经哭红了。
宁微微,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做。这关乎你的未来。
我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说,我们回去吧,你看那边,暴风雨就要来了。
宁微微已经明白我的回答。她点点头。点点头。我们就从此天各一方。
高二下学期。新学期开学。当我还在为早到一次教室,而沾沾自喜时。才猛然惊觉,我旁边的这张课桌,今天空着,就永远空着。
上面只贴着一张字条。同桌,我不哭。我在北京等你。
我笑了笑。
宁微微,你要走就走。还留给我这么一个大问题。
相遇的人为什么要分离呢?
像我这么聪明,想想就能明白。
但我就是不想明白。
(完)
落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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