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经理说房产中介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带看，然后成交。顾经理化繁为简的描述也不算错误，至少从工作流程的先后顺序上看，确实如此。新人往往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业务逻辑，他给人一种胜利在望的错觉——拼命带看，然后成交就会突然降临。带看多了，总会有人看上房子嘛。
这种解释恰恰忽略了房产中介工作中的诸多细节，而细节往往是成败的关键。在刚刚入职德隆地产的日子里，杨天龙低估这份工作的技术含量。杨天龙后来意识到了这份工作的奥妙之处。当然，这种醒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对母女在一个响亮的夏日午后破门而入，他们包裹得如两只蝉蛹，在空调的吹拂下，他们才剥下了遮阳帽和面罩，露出潮红的面庞。随后两个人就嚷嚷着渴死啦渴死啦，杨天龙救火似地倒上两杯水，母女俩一饮而尽，随后两个人发出一双清冽的感叹，坐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短暂的休息之后，母亲首先发问：“小伙子你贵姓？”
“免贵姓杨。叫我小杨就行。”
“小杨，实话不瞒你，附近的房子我们看过很多了，就是没有合适的。你们还有好的房子不啦，你给推荐推荐，最好是现在就能看的。我们是抽空专门出来看房子的，要不大热的天谁在这个时候看房。”
一听口音杨天龙就知道母女俩是上海本地人，杨天龙随口推了一套房源，母亲说：“看过了，一楼的不考虑，潮湿。住久了会得关节炎。”杨天龙又推了一套，母亲连连摇头道：“这套就更不用说了，比市场价高出太多了，傻瓜才会买呢。”杨天龙推荐了一套又一套，把记忆中的在卖房源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没有想到母女二人对附近在卖的房源了如指掌。这让杨天龙产生了一种棋逢对手江郎才尽的无奈之感。
“没有了。”杨天龙说：“附近在卖的房子你们都看过了。”
“你再想想，还有不啦？”
“没有了。”
母亲又说：“那远一点的呢？远一点的有不啦？只要价钱合适，远一点也行啊。”
经她这么一提醒，杨天龙还真就想起了这么一套房子，跟二人说了，母亲立马来了兴致，于是极力撺掇着杨天龙去带她们看看。杨天龙说：“现在太热了，要不等一会再去吧。”女儿立马不高兴了：“别家都求着我们看房。你倒好，还等一等？再等一等黄花菜都凉了。”
“就是就是。小杨你就辛苦一下，带我们去看一看。”母亲极力附和着。如此狠毒的太阳也没能丝毫减弱母女俩的看房热情，顾经理也投来责备的目光，这样一来，杨天龙就不得不去了。他也没说不去，他只是想等凉快一些再去。
时间是下午一点多，三个人骑着三辆自行车从闸北悲壮地开往青浦。刚开始的时候，杨天龙为了不冷场，还主动找些话来说，后来三个人都被晒成了哑巴，头也不抬地瞪着自行车。不是热，而是炙烤，太阳光线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物理刺激，背后有种针刺般的疼痛感。
那是一套十五楼的两室两厅，房型还算正气，美中不足的是房子在西户，夏日夕晒会比较热，但这套房子的优点也是很明显的，附近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视野开阔，从客厅的窗户望出去能给人一种海阔天空的优美心境。杨天龙觉得热，母亲却说：“热一些好，我是怕冷不怕热，这套房子刚好适合我的虚寒体质。”杨天龙暗暗叫喜。再看看女儿，她耗子似地四处乱窜，显然是对新环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主卧巨大的飘窗让她发出了一声尖叫。母女俩立马用一堆问题淹没了房东，他们都说上海话，杨天龙听不太懂，但是杨天龙知道，这笔买卖可能要成。
失误就出现在这个地方。
过了一会，女儿把杨天龙叫到一边，说：“小杨，我觉得你人不错，这么热的天带我们看房子也蛮辛苦的。说着她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百元大钞：“钱不多，给你买水喝。算是你的辛苦费了。”
“不不。不不。”杨天龙推辞道，面对女儿如此突兀的举动，杨天龙只能拒绝，这是本能，是想都不用想的。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接受别人的两百块钱呢？还有，他本能地感觉到了这种行为所包含的危险性，女儿如此做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但是他来不及细想，他只能拒绝。
“你不要？”女儿又问。
“不要。”杨天龙只是按照常识和良心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能要你的钱。”
母亲这个时候插话道：“小杨，带我们看个房子就给你两百，你赚啦。我看你小伙子也挺不容易的，换作其他人，我们一分不给。跟你说实话吧，我们可能买，也可能不买。不过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跟你们领导说。好不啦？”
杨天龙这才算听明白了，母女俩给的其实是封口费，让他不要乱说。这样一来，他拿不到佣金，更不要说公司的那一份了。而他所得仅仅是两百块钱小费。这怎么行？他怎么可能因小失大？连带损害公司的利益？面对母女俩的提议，杨天龙纠正道：“如果你们看上了这套房子，那就按照正常流程办理就可以了。公司有规定的，不能私下接受客户的小费。”
母亲笑道：“我们都不说，谁知道呢？”杨天龙还是紧张地摇了摇头。
女儿不耐烦了，她跟母亲又说起了上海话，母女俩一脸嫌恶地看着杨天龙。
母亲说：“再给你加两百，行不行？”
杨天龙这边还是不行。
“你是不是傻？”女儿说：“给你钱你不要，回头我们想买，你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能天天守着这个房子不让我们买？到时候你还是一分钱也得不到。”
母女俩不明白这根本不是钱的事。杨天龙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杨天龙知道这么做是违反职业操守的，刚入职的杨天龙不想也不敢跨越这条红线。如果他接受了客户的小费，那他成了什么？和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呢？
母女俩又叽叽咕咕一阵，母亲生气道：“不要拉倒，我们不买了。”女儿叹道：“遇到个傻瓜。”然后走人。电梯里，三个人都不说话。杨天龙不说话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公司，杨天龙兴味索然地向顾经理描述了带看经过。从顾经理口中，杨天龙第一次听说了“跳单”这个词汇。不需要顾经理的过多解释，杨天龙立马就明白了跳单的含义，刚才母女俩想要绕过房产中介公司，然后私下和房东交易，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节省一笔中介费。这就是典型的跳单行为。
“你有什么看法？”顾经理问杨天龙。
“我能有什么看法？”杨天龙没好气地回道，
“难道我们就这样任客户摆布？看了房子，结果成交的时候和我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那还能怎么办？”
“想办法呀，我们是干什么的？如果连这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我们还怎么在这个行业立足。但凡是一个问题，那就一定有个办法去解决它。你说是不是？”顾经理说到这里，杨天龙才听明白，顾经理这是在引导他。
杨天龙苦思冥想了一会，依然一筹莫展。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出在哪个环节？”
“带看。”
“没错，问题出在带看，但是到了带看这一步再想着去解决就晚了。如果带看之前给客户上上课，让他老老实实地看房子，不要让他多嘴多舌，那带看的时候不就轻松多了，不要让客户和房东有过多的交流，就这么简单。所以，带看前要给客户上课——你看看，名字起得多好……”
在顾经理的点拨下，杨天龙彻底理解了“上课”这一专业技术术语，为了防止客户跳单，那带看之前就绝对有必要给客户上上课，目的就简单，就是不要让客户和房东有过多交流，如果客户和房东自己就把生意谈成了，那还要房产中介干什么？房产中介不都得喝西北风？所以，把客户和房东隔绝开来就成了房产中介的份内工作。这是房产中介周旋于客户和房东之间的谋生手段，也是凸显房产中介自身价值的一种策略。
上课的方式多种多样，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客户闭嘴就行了，惯常套路是告诉客户你看上房子了不用多说话，否则房东会坐地起价，最后吃亏的还是你。如果看不上房子，就赶紧走人，说人家的房子不好，谁听了也不高兴，何必得罪人呢？
也可以换点花样，比如，可以直接对客户说，房东脾气古怪，不要跟他多少话，咱看中了就买看不中就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当然得说得诚恳，得说得真挚，得说到客户心里去，有的客户忘性快，见了房东跟见了亲人似的，那就麻烦了。
杨天龙不喜欢“上课”这一说法，说白了就是玩心计，不够真诚嘛。可是为了防止客户跳单，上课就成了十分必要的一道工序，是带看前不得不做的工作。再说，杨天龙可是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学会了这一工作技巧。杨天龙意识到了自身的不足，不能再这么傻干下去了，他得虚心学习，他得留意同事们的工作方法，否则他还会吃大亏的。杨天龙意识到做这份工作不仅需要勤奋，还需要一点狡猾的工作技巧。
杨天龙难过，因为他和一笔交易失之交臂。不过难过很快就转化为另外一种情绪——气愤！大热的天，他带着他们千里迢迢地去看房，他们竟然用几百块钱小费打发他。这是背叛，是不义。他越想越气，他给母女打了几次电话，对方一直没有接听，杨天龙的气愤也就无处可说了。后来杨天龙想明白了，客户就是客户，不要指望他们能够知恩图报，该哄的哄，该骗的骗，该狠的狠！杨天龙用一种难以理喻的方式完成了自我修复。这个世界完好如初，没有任何问题。需要改变的是杨天龙他自己。错误不在母女，恰恰相反，他才是错误的一方，谁让他没有掌控带看进度呢？那对母女没有错，客户嘛，总是想省钱的，这再正常不过了，换作是他，他也会这么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作为房产中介，要预防客户跳单，要给客户上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天龙最后得出一个冷酷的结论，客户和房产中介的关系其实亦敌亦友，是东风西风之争，就看谁能压倒谁。
关于小费的事情，顾经理似乎不相信杨天龙的清白。
“你没有接受客户的小费？”顾经理问。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过了一会，顾经理又问：“你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我对天发誓——”
“那就好。”顾经理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杨天龙以为那是欣慰的笑容，他是个正直的员工嘛。后来他才明白，顾经理的笑容其实是嘲讽的笑容。微微一笑，你很难区分笑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故事就此结束。几天后，同事们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就提起了这个事情。大刘摇着圆滚滚的脑袋笑道：“小杨你是不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花不完给我们分点，我们来帮你花。给你钱你不要，你不要你给我呀，我不怕钱多。多少我都照收不误。”
小李指着杨天龙道：“借我的钱还没还呢？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装什么清高？”
对此杨天龙只能尴尬地笑笑。他已经欠下一千块钱的债务了，顾经理五百，小李五百。一次是为了付房租，还有一次是为了买自行车。经小李提点，杨天龙有些后悔。就是，他还有债务呢，为什么不接受被人的馈赠呢？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顾经理也说：“给你钱你都不要，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给你，你就先拿着，走一步看一步嘛，先混饱肚子再说。”凭心而论，顾经理说这话是不负责任的，他怎么可以教唆员工接受客户的封口费呢？不过这是下班时间，也可以看作是朋友之间无所谓的闲聊。杨天龙后悔了，他，一个借钱花的人，竟然固执地拒绝了别人的小费。
小李指着杨天龙笑道：“你觉得自己了不起？其实就是个大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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