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龙又在公司睡了一夜，睡得很不踏实，像做贼，总怕被人发现。可是他又没有办法，他身上没多少钱了，现在的他是什么房子都租不起了。他也不打算向父母要，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伸手向父母要钱。杨天龙焦急地等待着十五号发工资的日子。
杨天龙最先向小赵求助，当他表示想到小赵那里“先对付几天”的时候，小赵窘迫地道：“不行啊，我和我爸住一块，我住上铺，他住下铺，已经够挤的了。实在是不好办啊。”
杨天龙本以为小赵会一口答应他，转念一想，小赵也有他的难处，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杨天龙又向小李言明了自己的处境。小李说他有女朋友。也只好作罢。
因为住宿的问题，杨天龙失魂落魄，晚上睡不好，白天还要强打精神，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忙这忙那，好掩盖内心的慌乱和忧虑。他哪有心思工作，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睡觉有关的事情。看见一个楼梯口，他就想着如何才能把楼梯口布置成一个睡觉的地方。看见地上一块泡沫熟料，他也想捡起来，可以当作一张床。想想可笑，可是脑子不听使唤，忍不住就要去想。朝不保夕，他心里慌呀。
杨天龙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最后还是小李带来了好消息，小李打来电话说有间地下室，一个月才四百块钱，问杨天龙要不要。四百块钱，这正好是杨天龙愿意接受的价位。
“在哪里？”杨天龙问。
“就在我住的这片。我觉得还行，挺干净的。房东人也挺好，估计水电费都不会要你的。要不你过来看看？”
杨天龙想也没想就把行李一块带走了，不管地下室什么样，他都得住下来，他再也不想提心吊胆地住在公司了。就是距离公司有点远，杨天龙骑了半个小时自行车才到地方。小区环境还不错，都是独栋小院，三层洋楼，树木掩映，颇为幽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还有扇窗户通气，地下室有一半是在地上的。四壁都贴了白瓷砖，乍一走进地下室还有点凉飕飕的感觉，正好省了空调的钱。
房东大姐说：“你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水电，水电费干脆就不收你的了。押金也不要了，你住一个月给一个月。”一个月四百块钱，简直就是白送。杨天龙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房东大姐，眼睛里闪动着亮晶晶的泪水。
房东大姐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能在地下室做饭，二是不准带女孩子回来。
房东大哥自称是习武之人。他每天晚上光着膀子坐在客厅，也就是杨天龙的门前，一边看电视，一边就着花生米喝下四瓶啤酒，抽上半包烟。他的两个儿子在院子里练习一种看起来不像是武术的武术，像是在划船。房东大哥喝酒之后话就多了起来，说的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有天房东大哥酒后失言，说起杨天龙的住的房间原本是他家的狗窝。杨天龙装作没听见，转而赞美起房东大哥的狗是一条真正的好狗，并且询问院子里的石榴树能否结出石榴。房东大哥在杨天龙的引导下又胡乱扯了一通，然后杨天龙就灰溜溜地钻回地下室去了。杨天龙住的是狗窝，他怎能承认这一点？他只能装作听不见，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听见。
杨天龙后悔当初没有买个电瓶车，哪怕是个二手的也行。小李就骑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电瓶车，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很是悠哉。杨天龙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单趟就需要半个小时，这还是不停歇的情况下。每天上下班就都像是一次长征，到达目的地往往是汗流浃背。为此他得早起，这样上班的路上他可以休息一会，顺便吃个早饭。一根油条，还有一杯掺了水的豆浆。豆浆稀拉拉的，杨天龙只好多放几勺糖。糖就是能量，能量也是饭，杨天龙作如是想。下班的路上同样如此，吃上一碗面或是一盘炒饭，偶尔喝上一瓶啤酒，然后抽上一支烟。杨天龙学会了喝酒，喝得不多，却从酒精中找到了麻醉的快感。他有着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忧虑，这忧虑是工作带来的，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却很烦恼，心里闷得慌。他喝了一次酒，醉酒之后觉得很快活，后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啤酒。一瓶啤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他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他也学会了抽烟，大刘小赵还有顾经理都是铁杆烟民，有什么高兴的事，一起出去抽一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也要一起出去抽一根，一来二去的，杨天龙也学会了。
上午上班第一件事是集体早会，每个人都要分享一些目前在售在租的优质房源，所谓优质房源就是性价比高的房子，房子又好又便宜，房东诚心实意，这样成交的可能性就大得多。房东的诚意很重要，有些房东漫天要价，抱着一种“我要我的价，你爱买不买”的态度，作为房地产经纪人，一定要把这种客户识别出来，然后剔除，不能为这种房东浪费时间，这种房东有个毛病，不停地涨价，而且没有够的时候，你辛辛苦苦带看，客户同意了目前的价格，他要涨价，那就是涨呗，反正房子是人家的。过了几天带看又出了成果，他又涨价了。活活能把人气死。对房地产经纪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实在难免。哪个房东不想多卖点钱，钱可是越多越好啊。
早会顾经理有时候也说几句，主要以骂为主，主要是骂大刘和小赵。杨天龙的表现还算可以，兢兢业业勤勤勉勉，早出晚归任劳任怨。很快就成了顾经理的正面教材。顾经理对杨天龙的褒奖暗含着对其他人的鞭策，你看人家小杨如何如何，再看看你们，顾经理就是这么个意思。这造成了另外一个后果，大家对他敬而远之，保持着距离。人家一群人有说有笑，对你爱理不理，说白了，就是不带你玩。杨天龙被孤立了。其实杨天龙有点冤，如果他真有业绩，表扬也就表扬了，孤立也就孤立了。可是他觉得自己只是瞎忙，并没有什么实际成果。说到底，他还是没有业绩啊。顾经理对他的夸奖没有现实的依据。
早会结束，夏日也已经初露锋芒，明示着又是酷热无比的一天。正是酷暑时节，城市的水泥混凝土加剧了这种燥热，柏油马路都要融化了，随时会变成一条黑色的沥青河流。这直接影响到户外的带看工作，大家都抱怨，天这么热，神经病才出来看房子呢。业务员可以这么说，顾经理不能这么说，他是团队经理，带领大家往前冲是他的本职工作，甚至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工作。团队经理要能够睁着眼睛说瞎话，要能够对困难视而不见。
胖子的耐热能力似乎比常人要差上许多，这天刚开完早会，大刘就嗷嗷地叫热，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呼呼地扇，却依然挥汗如雨。大清早就叫热，顾经理看不下去了：“热？热你还吃饭吗？我看你一点也没少吃。如果天热不用吃饭，那我们就不上班了，回家睡大觉多好。我也不想上班，走，走吧，你回家睡觉吧。反正睡觉也不用花钱。”顾经理说话就这样。
大刘把话接了过来：“经理，你这话不对，睡觉花不花钱，那要看在哪睡。”于是大家哈哈大笑，顾经理尖刻的说骂就这么转化成了哄堂大笑，转换成了一个段子，大刘常有这种机智的俏皮。
饭当然要吃，工作还是得干，该约客户的约客户，该带看的带看。杨天龙最怕约客户，因为客户总是爽约，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有的干脆说今年不打算买房了，明年再说吧。刚入职的时候，这给杨天龙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后来渐渐麻木了，他也学别人，遇到爽约的客户，挂上电话之后干脆痛快地骂上几句。寻找客户是重中之中。有人喜欢电销，有人喜欢蹲点，有人喜欢四处发传单，只要能找到客户，方式并不重要。大刘就喜欢蹲点，杨天龙却对这种菜贩子作风嗤之以鼻，有失尊严，而且要时刻提防城管。胡金玲喜欢打电话，一打就是一天，女人嘛，隔着电话发出嗲嗲的声音，一句句张先生李先生地喊着，竟也真能钓到客户。杨天龙也打过电话，在刚刚入职的日子里，杨天龙打了无数电话，最深的体会就是，打电话对他来说是工作，对别人来说就是骚扰电话，有些人接到电话张口就骂。蹲点和打电话杨天龙都试过，都不适合他。
再说，杨天龙怎么能同他们一样呢？他不能走寻常路线，他得选择一个高品位有层次，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去获取客户。顾经理建议做网站，正中杨天龙下怀，做网站恰好符合杨天龙对自己的定位。还有，在网上发布房源信息，然后坐等电话，如此一来，既避免了蹲点的尴尬，也避免了拨打骚扰电话频繁挨骂的苦楚。
公司里只有一个人做网站，那就是小李。杨天龙了解到小李做的都是免费的网站，据小李说他就是瞎搞搞，效果一般，时不时也能接到一两个电话。杨天龙决定使用付费网站，既然他把网站当做最主要的获客渠道，他就不能吝惜这几百块钱。杨天龙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不论谁带看，杨天龙都殷勤地送上相机，叮嘱同事务必多拍些照片，自从杨天龙做网站，公司的相机可算派上了用场。整理好照片，杨天龙还要编辑文字，把房源信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附在网页上，房龄，装修程度，小区绿化率容积率，周边生活设施，甚至连几路公交车沿途经过都写得一清二楚。杨天龙看过别人发布的房源，粗糙，随意，不忍卒视。他把工作做得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他加班加点，用了一个星期上传了三十套房源，然后坐等电话。
第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
第二天没有电话。
第三天还是没有电话。
杨天龙着急了，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了，什么狗屁网站，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顾经理打开杨天龙的网站，只一眼就看出了毛病所在。顾经理说杨天龙网站做得很漂亮，但是价格要调低点。杨天龙不解。顾经理说：“换作你买房，差不多的两套房子，你是给出价低的打电话，还是出价高的打电话？”
杨天龙明白了。杨天龙以为一切信息都是真实为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差不多的两套房子，谁会选择贵的那套呢？接不到电话也就不奇怪了。调低价格，这个简单，可是杨天龙还有一点担忧，纸怎么可能包住火呢？最后还是得说实话，客户不买还是不买。
“那你就不要改了。”顾经理说：“反正你做网站的目的也不是客户。你就想接个电话，然后等着客户付钱，成交，是不是？”顾经理的说教方式一向是拐弯抹角的。
杨天龙直言他不明白顾经理的意思。顾经理苦笑道：“你不调低价格怎么吸引别人呢？不吸引别人，别人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呢？别人连电话都不给你打，你成交个屁啊？”
杨天龙明白了。顾经理的意思是，网站就是个幌子，说到底就是个获取客户联系方式的渠道，不必太认真的，管他买不买，先聊聊再说。想想也是，哪能一步就成功呢？
杨天龙调低了房价，电话果然源源不断地打了进来。按照顾经理的教导，接到电话先不要报价，先把自己的专业知识显摆一遍，然后就说房价随时都在变化，按照眼下的行情，现在的房价应该要高一些，先给客户一点心理准备，一些过渡。第二通电话再告诉客户的房屋的真实价格，然后不着痕迹地对房子赞美一番，然后约看，带看……慢慢地来呗。一来二去的，杨天龙摸着些门道了，这个工作有点讲究有点意思了。你得会骗，你得会装，必要的时候你还得会演戏，你得会唱双簧。
杨天龙真就唱过双簧，不是瞎吹。那是小李的一个客户，客户看上房子了，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小李找杨天龙唱双簧。吩咐妥当之后，小李约客户再看一次房子，并且跟客户说，再不出手可就被别人抢先了。杨天龙这天也去看房子了，不过是假装客户去看房的。按照小李的要求，杨天龙故意比客户晚到一会，而且进门就要作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从侧面给客户压力，逼迫客户尽快出手。这是一次难得的经历，杨天龙觉得挺好玩，就是有点欺诈的意味。
最难熬的是晚上。公司规定五点半下班，也就是个规定，真实情况是，九点之前很少有人能够离开公司。今天有成交吗？有业绩吗？几个带看？新增几个意向客户？明天的工作安排好了吗？
完不成怎么办？加班。时间久了加班就成了常态。大家都很自觉，约客户找客户一直工作到九点。只有当天开单的员工可以早走。杨天龙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同时在几个网站上发布房源，工作量也大了许多，经常是十一二点才回到地下室。用大刘的话说，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小姐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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