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售票处门口,我说,什么,就这么一堆破房子,腆着脸还敢卖票?
乌镇东栅西栅套票,一人200。
对于像我这样在江南水乡长大的人来说,乌镇毫无出奇之处。而且,我家姑太婆婆就是桐乡人,后来便嫁到了乌镇,怎么,我来走个亲戚,还要花钱买票才能进?
这个,就如末代皇帝溥仪建国后去故宫,别人问他买票没,他诧异半晌,沉吟道:怎么,我回家还要买票呢?
同行的不由分说替我付了二百大洋,拉我进了东栅。
那些逼仄的小街,色彩黯淡的江南民居,因为陌生化审美,在北方人眼里或许是值得赏玩的。记得有一年我去西塘,一早起来去街边吃早饭,有个北方小伙大概坐早班车到了,信步走在石板路上,边上是江南早春二月的湖水,那水蓝的都很可疑,阳光下,我看到他眯起眼,有一种寒夜里我双脚浸入滚烫的木桶泡脚后出现的表情,惊奇而刺激。
我连拍照的兴趣都没有,草草走完了东栅。
东栅有木心纪念馆,另外西栅还有以他命名的美术馆。
这两处地方我都不会进。这些地儿都是供“文青”来朝圣的,我又不是“文青”,进去作甚?
想来房子里弄些木心的皮鞋,帽子,烟斗,画具,书,照片,画作,就可以卖票了,就可以让那些有情怀有格调的人前赴后继地进来拍个照,然后发条朋友圈:
“……我在我老师的纪念馆里,岁月没有饶了我,我亦没有饶过岁月……”
情怀,文艺,梦想,品味……在这个年头,真真是最廉价最恶俗之物了。
木心有知,看到自己死后还要被人拿来卖钱,圈钱,圈粉,“跑马圈地”……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第一次看到木心,是在一本叫作《上海文学》的杂志上。
那个年头街上还有很多报刊亭,有一些纯文学的杂志随时都可以买到。现在街上也有几个劫后余存的报刊亭,但寥若晨星。有时候因为有自己喜欢的作者在某本刊物上发文章,我就去问老板,XX有吗?老板要么从里面拖出一本,要么说,你明天来,我给你去进一本。
这类杂志,一般一个报刊亭都只进一两本,卖不掉也没有关系的,可以退回去。
我就在那时,那本叫《上海文学》的杂志上,看到了木心的第一篇文章《上海赋》,只见天宝往事一般的回顾:“迪昔辰光的上海呀……”
那么,这应该是个老人了?我想。
可为什么这个作者的名字从来都没有听过呢?他写的这么好,这么流丽,有一骑绝尘甩下新中国各位大名鼎鼎的大“作家”们三百里地的功力,怎么可能只写了一篇文章?居然没有在任何地方再见过这个人的任何片言只语?
我纳闷了很久。记得上海赋还是分期连载的。过了一个月,我又去买了新一期的杂志。一般一本杂志上有一篇文章让你觉得不错,这本杂志就算买得值了。
我那时候就是为了那个叫木心的无名作者的一篇上海赋,每期都提醒自己去买那本杂志。
后来,木心就渐渐地红了,和张爱玲一样,他自己不想面世的少作,遗作都纷纷出土,连胡歌这样的艺人,都手拿一本《哥伦比亚的倒影》,眼神迷离地说,我最爱木心先生的书。
木心已经不再是木心了。他只是一个标签,一个符号,一个装逼利器,“我爱看木心的书”,等于在说“我是个有情怀有逼格的文青”。
但是,他们真的看懂,或者说,他们真的看过木心吗——我指的不是那个符号,而是纯纯正正的,木心的文章。
把木心的署名盖上,你真的爱那些文字,爱那个流淌出如许文字的老人的内心吗?
你真的爱他吗?
你真的确定自己不是在爱那个logo?
另,乌镇除了孙家(木心姓孙),还有一个沈家。
茅盾姓沈。东栅也有茅盾故居,搭出棚子来有他的书在卖。
小时候,茅盾的短篇,长篇我都看过,看《子夜》的时候,看到出现某某“狞笑”着说之类句子,常忍不住骇笑。一个在国内文名如此之盛大堂皇的“大家”,小说中竟然出现这样的形容,让人忍不住惊骇。
据传木心和茅盾是亲戚,但是木心自己说,搞不清是什么故戚。
但,民国时候,不一定要有直接间接的亲戚关系,哪怕只是同乡,邻里,到了什么政界,军界,学界,哪怕公司银行之类,互相也可以“拉扯”的——就是红楼梦里赵姨娘对探春说的,“你也拉扯拉扯我们”的那个“拉扯”。
木心不想拉扯,是因为他不想攀附。
另外,木心的文学成就与茅盾相比,那根本不是在一个级别的。茅盾与他同时代的文人相比,若标准不那么严苛的话,他会处在中等水准。
木心也说,茅盾的书,他是“不要看的”。
但后来,出于众所周知的特殊原因,茅盾的“文名”深深盖过了张爱玲,沈从文,周作人……之类,与郭沫若巴金并驾齐驱——他也确实是和这些人处在一个层次上,并不“浪得虚名”。
后来我在镇上的一家小饭店吃饭,看到有“世界的乌镇”这样的广告标语,口气之大之自信,让我深信我们的复兴梦已经提前来临了。
另外,某某互联网大会,某某“饭局”不也都发生在乌镇吗,乌镇岂不是世界级的小镇了。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有30多年了吧,木心独自一个人回到此地,那时候他还是籍籍无名的,在饭店吃饭,本地老板问他,来个羊肉?削点黑鱼片炒个冬笋,木耳?黄酒来一壶,温一温再喝?
晚上他一个人睡在招待所里,自己得先去拿一只硬铁壳热水瓶进来,热水瓶上大约画着喜鹊,燕子这样的花……
这些场景,真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对于一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孩子来说。
只是,时光荏苒,囿于一隅而闭塞的乌镇变成了“世界之窗”,而那个归乡的男人,也兴兴轰轰地入了土。
这是你要的吗?有时候打开木心的书,我会这么问他:这是不是你要的?
这重要吗?我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在虚空里对我缓缓说道:人活一世,不想这些为好。
是的,
岁月没有饶了我,
我他妈的也不会放过岁月。
乌镇归来后一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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