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 起
班车载着我们逐渐离开奥克兰（新西兰最大城市），向着郊区不断行进。
车上坐着数十个人，全是不同肤色的男女，只我一个亚洲人。有人细细碎碎聊着天，有人插着耳塞在听歌。我不太想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快镜头地变化，沿途的高楼消失殆尽，小路林木越来越深。
临进傍晚，车终于停了。大家取了行李，陆陆续续下车。一跨出车门，我便看到一座二层楼高的木质屋宇，从夜幕里钻了出来。周围是僻远的深山，笼罩着淡淡的雾霭，偶尔飞过几声鸟叫。停下深吸一口气，好像心跳都慢了下来。
冥想中心：小木屋
这便是Vipasanna Meditation Centre（冥想中心），接下来十天我要生活的地方。之前有所了解，这座冥想中心起源于印度，如今已分布世界各地，包括新西兰、美国、英国、日本、尼泊尔……不断吸引着来探索心灵的人群。
是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知道这个信息的。今年四月，我和Lily在环南岛时经过小镇Kaikoura，恰巧与两个也是打工旅行的男生Pumpking和Alex住在同一家背包客栈。聊天时，Pumpking提起奥克兰附近有一座冥想中心，里面有一个十日禅课程，顿时勾起了我的兴趣。
对心灵世界的兴趣，早已有之。读研究生时，我做的课题便与走神有关。我一直好奇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是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又有着怎样的意义。而上一次路过Golden Bay，主人Volker每日冥想、极简的生活方式，也给我留下了鲜明的问号。这一回，我要自己来答疑了。
走进冥想中心的大厅签到后，找了个位置坐下。到处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各种口音的英语。不久，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大厅安静了下来。门口走进一男一女，应该是负责人。一番自我介绍和欢迎致辞后，他们介绍了接下来的十天我们生活的规则。
冥想练习按性别区分，男女分开，各自有带领者。每天早上4:30起床，晚上9:30入睡，一共冥想12个小时。这十天里，禁止讲话，禁止与人身体接触，禁止自带食物，禁止一切的电子设备和通讯设备。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
我的心突突的跳，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六年前，我在读研时曾经给自己定下过类似的规则，做了一个思想实验。我和朋友模仿《华尔登湖》，坐车前往一个陌生的偏僻山村，各自订了一间房，进行24小时的与世隔绝挑战。
但我们双双以失败告终。朋友很早放弃，我也在苦撑了18个小时后，打开了手机。那种丧失所有外在联系和刺激的感觉，就像是被独自装入一个黑暗消音的密闭空间，恐惧到浑身的毛孔都在呐喊。那一天，我觉得自己要疯了，再多一秒都没办法忍受。
而这一次，将会是10个24小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以对。
介绍完规则，大家依次排队，将所有的电子设备交给保管者，我也交出了手机。走出大厅，挣扎很久，又重新折回，将背包底部的Kindle交了出去。那里有我提前下载的小说，本来是为了应付无名漂浮的恐惧。不知哪来的勇气，还是没有留下它。
夜晚，我独自躺在小木屋里，久久难以入眠。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呢？无从得知。月光从门上的窗户里打进来，影影绰绰，是唯一的光亮。夜静极了，大家似乎都已入睡，隐约还能听到隔壁姑娘的呼吸声，均匀而悠长。
手表早就交了出去，我终于在一种混沌里进入梦乡，不知何时何地。
（二）关卡
我开始过上一种出家人的生活，清淡而节制。
凌晨时分，敲钟者打小木屋前走过。自梦中挣扎着睁开双眼，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走廊的灯光昏黄地亮着。心头起了疑，到底是清晨还是傍晚？
隔壁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再接着是重重的推门声。才记起，今天是冥想第一日。赶紧起床，匆匆洗漱，前往半山的禅修室。
冥想中心：禅修室
脱鞋入内，光线有些晦暗。仔细一看，倒是一间极为宽敞的房间，有几百平米。地上齐整排列着蓝色坐垫，每个坐垫上都贴有名字。人来了不少，我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盘腿坐下。
坐定，偷偷打量周围。中间是一条过道，依次划分边界，男士在左冥想，女士在右。顺着过道一直往前，是两处高高的台阶。一男一女两位导师，端坐在此。他们都是一头的白发，一脸的安宁，此刻正在闭目冥想。
我也闭上眼睛，调整坐姿，开始进入状态。大约是早起的缘故，胃酸一阵阵刺激着胃壁，灼热的难受。我尽力将注意焦点放在呼吸上，可过不了多久，各种念头不请自来。
“不知道Lily在奥克兰干什么，十天以后就是我的生日该怎么庆祝，早餐不知道会提供什么，我想吃红烧牛肉面，还是康师傅的好吃，如果康熙知道康师傅的话，会不会要求代言费啊，这几天诗诗和四爷会在巴厘岛结婚，真想去他们的婚礼，这是《步步惊心》最完美的结局啊……”
意识流里，念头一个接一个地流淌。直到某一个节点，突然想起，“呀，我忘记关注呼吸了”。有些懊恼，然后重新调整注意。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腿部开始发麻，关节有些疼痛，尤其是尾椎挨着坐垫的地方，难受的要命。情不自禁地挪动，像一只猫咪渴望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但无论怎么调整都觉得别扭。很想站起来走动，但看看大家都在盘腿冥想，只好用意念又坚持了一会。
这一个小时就像一个世纪漫长，但好歹还是结束了。从禅修室出来，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早餐后，我们马上在导师的带领下，循序渐进地开始练习。
前三天冥想，学习关注自己的呼吸，去感受呼吸的快慢、空气的温度、鼻孔的扩张。从第四天开始，练习关注自己的身体，像精密的扫描仪一样，一寸寸地感受每个身体部分。扫描顺序，从上到下或从下到上，两侧肢体同时感受或者交叉依次感受。
每一日的课程，有集体在禅修室的冥想，也有单独在自己房间的。集体冥想中，导师会带领我们呼吸的法门，结束时会有唱诵，大约是印度语或是梵语。我不太清楚含义，只是去跟随。每天的课程结束，也可以主动请教导师，关于冥想中的困惑。
困惑当然很多。一开始，对呼吸的关注，根本持续不了多久。我常常走神，走到西伯利亚。直到后来，才能勉强挺上一两分钟。对身体的感受一开始也不敏锐，只能感受到疼痛、酸胀等比较粗重的部分。直到很久，才能体察到脸部的湿润感、头发拉扯头皮的紧绷感等一些精细的部分。
在这山间，我们一日复一日的冥想。整个过程，并不轻松。有时，坐在我后面的姑娘忽然之间泪如雨下，触动到很深的内在。也有过道左边的男士忍受不了久坐，中途离开了课程。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关卡。
庆幸的是，我最终坚持了全程，并度过三个重要的关卡。
第一关，是长时间静坐的不舒服。
一开始，我被久坐的疼痛，酸胀，发麻这群“小妖精”折磨得想要抓狂。但慢慢地，我开始学习将这些疼痛酸胀当做一种感受去体会，它是粗重的还是精细的，是尖锐的还是钝厚的，是有形状的还是会渗透的。
当这些成为了我的功课，成为修行的一部分，当我去关照它们有着怎样的质地，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时，这些躁动的“小妖精”也逐渐安静下来。我知道，它们仍然存在，却不会让我抓狂。
第二关，是突如起来的情绪爆发。
冥想就像行进在平静的海面上，却不知海底汹涌着怎样的海啸。大约第五天的傍晚，我坐在禅修室的垫子上，感到灯光昏黄，呼吸浊重。突然，一股压抑掐住喉管，几乎要窒息。我感到身体烧着一团怒火，脑子里只剩一句话，“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我真的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去打包东西回奥克兰。走在路上，山风微凉带着湿润，我从愤怒中抽离出来，去观照这股情绪，看它在胸腔来回扩张，在鼻孔不断用力，在牙根带着紧胀。回到住处，躺了半个小时，然后起身回禅修室，愤怒它走了。
第三关，是饥饿和对食物的念想。
对我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部分。每日清淡的素食，只有水果的晚餐，一顿两顿还好，时间久了简直让我每晚辗转难眠。哪怕关注呼吸、扫描身体，也没有办法阻止我对酸菜鱼、麻辣小龙虾和三杯鸡的想念。味蕾长时间的寡淡，燃起了身心对辣椒和盐堆的强烈渴望。
最后无奈想了一招，泡了一杯盐水，一边品尝咸味，一边在脑海中想象饕餮盛宴。眼前摆放着一大桌的佳肴，我伸手去抓龙虾，剥掉外面晶亮的壳，吸吮流出的浓稠汤汁，再一口咬下那Q弹的肉质，真是太好吃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果然是无所不在。我好歹，坚持了下去。
(三）礼 物
度过了关卡，冥想开始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变化。
我开始享受粗茶淡饭。冥想中心提供的食物，有吐司、沙拉、水果、茶等。我常常装满盘子，找一个面向窗外的位置，对着苍翠远山慢慢享用。吐司有一种粗粝的小麦味，生菜带着清新的芳香，香蕉绵软的口感配上醇厚的牛奶，一股脑儿冲向我敏锐的味蕾。
我们都已禁语，周围安静地只有刀叉撞击盘子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专心享用眼前的美食。不需要目光的接触，不需要语言的交流，更不需要调用社交面具。生平第一次被光明正大的允许，在人群中安静地存在。
午餐后，常常是自由时间，这也是我最爱的时光。那时阳光温润，山风作响，鸟声清亮，溪流叮咚。独自在森林里散步，安静地呼吸，心里空空的，仿佛有风吹过。从内到外，整个世界都是一份和谐的宁静。
这份宁静中，诗歌却不知不觉涌出。穿过茂密林间，便流淌过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听那空山幽静，便想起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有时下过一阵新雨，便感慨一番，“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每一日的固定路线散步，我总有一些新发现。有时是一片红绿相间的斑驳叶子，有时是一簇湿润的绿茸苔藓，有时是树干上的一朵灰色菌菇，有时只是淡黄墙上的晾衣架的影子。真是岁月静好，教我无端欢喜。
除了散步，周围的人也带给我一份新鲜。她们走过我身旁，但每人的衣服、发型、表情、坐姿、生活习性却各不相同。毛利姑娘常常穿不同颜色的袜子，金发姑娘最喜欢赤脚在地上走路，最爱看的是红发姑娘走路，特别像电影《疯狂动物园》里的兔子警官，活泼、跳动。
真是神奇，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看一个人。想起以前，我们虽然相互问好，热烈聊天，却从来不曾用心留意对方的穿着、样貌、表情和动作。真像神话中的纳西瑟斯，每日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对镜自照。
这份静默扩大了我对食物、风景、人群等外在世界的关注，同时也让我拥有了一份更深刻的内心体验。长时间的冥想，我的意识进入了一个更深的状态，眼前有时会有一些画面自动浮现。
有一次，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表面，覆盖着很多黑色的甲壳虫。我用力地挣脱将它们震散出去，虫子与鲜血粘稠牵连，仿佛出生的过程。我只是静静地去凝视这些画面，去倾听甲壳虫想对我说的，只是去感受它的情绪，去觉察身体的感知。
心理学家朱建军认为，人在冥想、放松、关注身体的安静状态下，脑海中会自动出现或经引导出现一些意象，比如房子、树或者昆虫，它们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与人的内心世界和冲突有紧密的联系。如果用心去体验，便会听到内心真实的声音。
我并不清楚，甲壳虫到底象征着怎样的内心冲突，只隐约觉得它与我的身体症状有关，那来了一个月还不停的例假。神奇的是，十日冥想接近尾声时，在奥克兰看医生并没有帮我解决的例假紊乱，竟消失了。中医常说，身心是一起的。也许冥想，让我的身体也得到了净化。
十天的课程结束，回到原来的世界前，我们要恢复言语功能。禁语十天，重新开口说话，脸部僵硬得厉害。第一次开口笑，胃部也剧烈的震动。为了适应身体的感受，课程安排我们聚在一起，分享各自的收获。
22岁的毛利女孩Afina说，这十天，她曾经梦到自己在拆一个礼物，拆到后面发现是空的，她在梦里很失望。醒来后，有所醒悟，这也许就是她的执着。课程结束后，她觉得自己放下了执念，开心了很多。
来自德国的女士告诉我，十几年前，一段失败的婚姻后，她在新西兰遇到现在的丈夫。在现在的生活中她很成功，但梦境里，她仍体会到一股强烈的失败感。那股失败感，正是来自她父亲的声音，因为他对她的期望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一直很愤怒，修习冥想，让她的愤怒少了很多。
在新西兰生活了15年的印度女人Viber，有着好听的名字。印度语里，Viber象征着上帝的财富。已经48岁的她，羡慕我们如此年轻就能与冥想相识。想来，她在叹息自己与冥想相识恨晚时，也一定收获了专属她的礼物。
来自冥想的礼物，对我们来说模样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如数收藏。我打开这份珍贵的礼物，才发现禅修和冥想，不仅仅是一种活在当下的生活方式，可以缓解对过往的羁绊和对未来的焦虑。更重要的，极大专注于当下本身，就是一种深刻而广袤的体验。
当下的每一秒，并非狭窄如缝隙。当食物的味道、苔藓的形状、周围人的样子、身体的细微感受、内心的深刻体验……依次进入我的世界时，当下就在不断地扩大、延伸。时间与空间的维度重叠，内在与外在的世界同在。每一秒的白驹过隙，最终都成了一整个世界的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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