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儿他娘 -

          一九六九年初，我从开封一高返乡务农，在跟着社员干活时，常常听到一个人说另一个人:“你咋迷得象蛋儿他娘一样啊!”听得多了就想问个究竞，于是就问蛋儿他娘是咋回事？人们就给我讲了起来。

                              1

            蛋儿他娘六十多岁，是我们村东边二里地太康县所管辖的高贤集人，在她儿子蛋儿三岁的时候，蛋儿他爹有病死了，这对于蛋儿他娘来说，无疑是塌了天，自结婚以来，夫妻二人非常恩爱，结婚一年就有了儿子蛋儿，现在，蛋儿他爹死了，对她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蛋儿他娘身穿重孝整天痛哭不止，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当地的风俗，少亡之人在家是不能停放三天的，蛋儿他娘坚持让停放三天，三天头上该埋葬了，蛋儿他娘又不让安葬了，又坚持在家停放三年，她要在家里为丈夫守孝三年，多少人劝她:“:蛋儿他娘，你咋这样迷呀，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你别说在家为他守孝三年，就是守孝十年，他也不会再活过来了，你守他三年有什么用？"蛋儿他娘说:“你们说我迷了我就是迷了，我就是要为他守孝三年，我要把他当作活人来守。"

         不管人们怎样劝说，蛋儿他娘就是不听，人们没有办法，只有随她了。

         从此，蛋儿他娘就在家里为蛋儿他爹开始了三年的守孝日子，打水磨面找亲一班帮忙，就是那十几亩也不管不问了，也由亲一班帮种，带着儿子蛋儿，守着盛有丈夫尸体的棺材，基本上不再出门，不管是三伏夏天，还是九九冬天，天天如此，直到三年头上，为丈夫过了三周年忌日才让埋了。

         也就是因为这事，人们就说蛋儿他娘是迷了，而且也常说对某件事执着的人你咋迷得象蛋儿他娘一样啊。

           埋出去丈夫以后，蛋儿他娘也无心再去种地了，整日领着儿子到周围各村要饭为生。蛋儿他娘在家为丈夫守孝三年的事，虽然人们说她迷了，但对她对丈夫的一片痴情还是很敬佩的很感动的，所以她要饭总是很顺利，到谁家都是整个馍整碗面的给，半个村子转不了就能要滿篮子，而她要满蓝子就回家，吃完了再出去要，而且刚要过的村子也不再去。

       蛋儿他娘解放前要，解放后还要，虽然没有饿着，也没有富裕，这无疑对她儿子的婚姻有一定的影啊，她的儿子蛋儿一直没有娶上媳妇，这不能不是一个遗憾。

                              2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自上而下把一大批领导干部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批判斗争。农历六月底，正是三伏天，一天上午，太康县城的红卫兵把县委书记马文楼押上解放牌汽车上到各公社巡迴批斗，正午时分来到了高贤集，停在了离蛋儿家不远的丁字路口，车上的大广播一响，很多人都涌上了这里，蛋儿他娘刚做好凉面条还没有往碗里盛，听到广播响也不盛了，也慌忙跑到那里，只见汽车上十几个左臂上带着红袖章，穿着绿衣服的年轻人，分左右后三方看着一个站在车帮边，头上戴着四五尺高用木棍和白纸做的高帽子，胸前掛着一个白纸黑字贴在一块木板上的大牌子的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蛋儿他娘不识字就问旁边的人，那个戴高帽子掛大牌子的人是什么人，那个人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县委书记马文楼。这时，公社的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抬着三个铁桶来了，原来是他们提前得到了通知，做好凉面条`给送来了，一个桶是面条，一个桶是汤子，一个桶是碗筷。汽车上戴红袖章的人纷纷拿碗筷盛面条吃起来，唯独不让那个戴高帽子的县委书记吃。再看那个县书记，滿脸通红，浑身汗水，身子都在打颤，蛋儿他娘看不下去了，高声喊道:“咋不让那个戴高帽子的人吃呀？天到这时候了谁不饿呀？"车上有一个己吃过饭的红袖章人说:“这凉面条没有他的份。"

        蛋儿他娘一听更生气了，高声喊道:“日您娘，你们就知道驴Ⅹ大嘴的吃，却不让他吃，说没有他的份，他再是走资派也是人哪，是人就得吃饭。"

         蛋儿他娘一旁的一个老汉说:“蛋儿他娘，你要是看不下去可怜那个走资派，你回家端出来一碗送给他吃。"

          蛋儿他娘一听老汉这么说就说道;“端就端去，我家正好做的也是凉面条还没有吃哩。"说过就往家走。

        不大一会儿，蛋儿他娘一手端着一大磁碗凉面条，一手端着一大碗稀白汤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骂着:“日他娘，真不是东西，就你们几个年轻人知道饿，就只顾你们几个驴×大嘴的吃，也不让那个走资派吃一口，走资派也是爹娘生的。这要是叫他爹娘看见该有多心疼吧。"

        有几个人看见蛋儿他娘真的端过来凉面条了就劝她道:“蛋儿他娘，你还真送呀？你别送了，你给走资派送饭吃，那些红卫兵会願你的意？"

       蛋儿他娘不但不听，反而更有气了:“日他娘，看那个龟孙不让我给他送饭吃？谁不让我给他送饭吃，我就栽死他前面。"

         人们看劝不动她，纷纷往后退给她让出一个道让她过，蛋儿他娘是一边走着一边骂着来到了汽車旁，汽车上的一个红卫兵喝问她:“你是干啥哩？你是干啥哩？"

         蛋儿他娘高声说道:“我是干啥哩你看不出来呀？我是送饭的。"

       “你是给谁送饭的？"那个红卫兵问。。

          “我是给他送饭的。"蛋儿他娘把头向马文楼扬了几下。

         “你是给走资派送饭的？你的立场站在哪里了？"

         有几个红卫兵同时说道。

         蛋儿他娘高声气愤愤的说:“我老婆子是贫农，我是贫农立场，现在我就同他一个立场，刚才吃饭时你们为什么不让他吃？就你们知道饿他不饿？他就是走资派也得吃饭，你们不让他吃，就不兴我给他送饭？"

         一个红卫兵又问:“你给他送饭你与他啥关矛？"

        蛋儿他娘生气地说:“送饭还讲啥关系?”

        那个红卫兵说:“讲，除非你是他娘。"

        蛋儿他娘说:“对了，我就是他娘，我就是他娘。"

         那个红卫兵笑了一下说:“胡说八道，他是哪里人，你会是他娘？不行，不让送。"

         蛋儿他娘气恼了，她高声喊道:“你们这些龟孙不让送不是？"然后她一回头对周围的人说:“孩子们，乡亲们，车上这几个红卫兵欺侮我老婆子，他们不让我给我儿子送饭，你们上去把这几个龟孙给我拉下来打一顿，打出了事我承担。"

         不管人们出于何种想法，听蛋儿他娘这么一喊，都喊了起来:“拉下来拉下来………"

         高贤公社的那几个红卫兵一看势头不好，对县里来的红卫兵说:“你们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就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蛋儿他娘，别看是一个经常要饭的老太太，群众威信可高了，谁也不惹她，谁惹她了就会被人瞧不起，送就让她送吧，不就是一碗凉面条吗？"

          县里来的红卫兵也不再说什么，其中还有一个红卫兵向蛋儿他娘招了一下手。蛋儿他娘一看车上的红卫兵向她招了手也不再说什么，把两只碗交给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让另外两个年轻人把她抽到汽车上，她回身又把两个碗从那个年轻人手接到手里。

         此时的马文楼，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从天明被红卫兵从家里拉出来游斗，到现在水米没有粘牙了，这么长的天，这么热的天，他怎能受得了？早已感到头晕眼花，心慌气短，口干舌燥。他知道，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现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有不少干部被斗死了，今天，自己也可能难逃一劫。万没有想到，在高贤集会出现这么一位老太太，虽然衣服破烂，但心肠是这么良善，这无疑是上天给他派来的救星。

          蛋儿他娘站在了马文楼面前，无不心疼地问道:“孩子，你是先吃这碗凉面条呀还是先喝这碗稀白汤呀？"

         马文楼渴得喉咙要冒火了，他滿含热泪的把头向那碗稀白汤点了两下，可是他的两只手因托着胸前二十斤重的大牌子没法接，他用两只泪眼望着蛋儿他娘，蛋儿他娘明白了马文楼的意思，就抬手把那碗稀白汤举到了马文楼的嘴边说道:“孩子，喝吧，看把你渴成什么样子了，我看那个龟孙敢不让你喝。"

          马文楼激动的低下头喝了起来，稀白汤不凉不热，甘甜无比，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蛋儿他娘把空碗放在了车箱上，用这只腾出来的人拿起凉面条碗上的筷子，挑起一筷子凉面条去喂马文楼，马文楼个子高，蛋儿他娘个子低，吃面条不象喝白汤那样块，这样吃下去，蛋儿他娘肯定受不了，可能马文楼想到了这一点，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这一跪，不但使蛋儿他娘不累了，也是对蛋儿他娘的崇敬与谢意，自从红卫兵对他批斗那天到现在，马文楼已经受过几十次批斗了，每次批斗，红卫兵都要求他跪下他都不下跪，即使红卫兵用脚把他跺跪在地，他也要倔强地站起来，那怕腿再酸再疼，今天，在喂他吃饭的蛋儿他娘面前，他主动地跪下了。

         蛋儿他娘一边喂他一边说:“孩子，吃吧，多吃点，啥事想开点，现在挨批斗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比你大的官也照样挨批斗，你吃饱了喝足了，他们批斗你时你也好有力气站着呀，不够吃了，我让下面的人回家还盛去。"

           马文楼是一边吃一边流眼泪，他把一碗凉面条吃完后，蛋儿他娘问他还吃不吃，马文楼说:“我吃饱了，这碗多大呀，顶县伙上的两碗还多呢，"他望着蛋儿他娘动情的说'“老人家，你就是我的亲娘，我要是有机会了，一定报答你。"

          蛋儿他娘说:“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级了，黄土己埋到脖子上了，我不图你报答，你还年轻，你要好好活下去。"

          马文楼听了又是泪流满面，他要向蛋儿他娘叩头，只因大木牌子碍事不能让他弯腰，他只能向老人家点了三次头。

          蛋儿他娘拿起两只空碗站起来，对车上的红卫兵说:‘我给你们再说几句话，他有错误，你们可以批判，但不能不让他喝水吃饭，战争年代，我们共产党还优待俘虏呢，他的错再大能有那些杀人放火的国民党兵大吗？毛主席语录我也学过，毛主席说，是人都有错误，你们就没有错:吗？你们小时候吃你娘的奶还咬你娘的奶头呢，你们咬了娘的奶头娘就不再让你们吃奶了吗？我再听说你们批斗人时不让吃不让喝，我就给你们闹去，我这该死的老婆子，又是赤贫农，我还怕啥，我闹得你们不安生。"

          车上的红卫兵没有一个再接话。

            蛋儿他娘下车后，他们开始对马文楼进行批判，但是，他们再没有象在其他公社批判时那样严历了，他们不仅是怕蛋儿他娘，而是还怕高贤集的老百姓，刚才蛋儿他娘一句话，众百姓就呼喊起来，他们看出了高贤集老百姓对这个老太太的尊重。

           这件事后，人们又开始议论蛋儿他娘，“蛋儿他娘迷吗？你看她说那话作那事，象是迷吗？我们这些自称不迷的人能象她那样吗？"

           有人就接道:“她是该迷时迷，该不迷时不迷，小事迷大事不迷，用迷掩盖不迷。"

            有人又接道:“她还是迷，不迷没那个胆去说，没那个胆去作。"

           又有人说:“那你也象蛋儿他娘一样迷一回去。"

           这样，人们又把“我看你迷的蛋儿他娘一样"说得更勤了更普遍了，这句话并没有多少贬的含义，更多的是褒的成分。

                             3

           我第一次见到蛋儿他娘，是回乡劳动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早饭时，她到我家来要饭，我娘刚把早饭做好正要掀锅，一个穿得很破的老太太挎着一个竹篮子拿着一棍子走进了我家大门，边进门边喊道;“妹妹，做好饭了没有？"

        正在厨房的我娘一听就知道谁来了，马上接道:“蛋儿他娘你来到了，我正要掀锅哩，你过来吧，我给你炝几个锅饼。"

         那个时候，社员口粮以红薯为主食，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一年四季能吃红薯不断顿就是好的了，红薯干面做馍常常是加点碱面用水活一活拍成饼子往铁锅一圈一贴，中间再煮上几块红薯，这就是早饭。我一听我娘说蛋儿他娘，就赶紧从堂屋门口来到了厨房门口，要看看这个被人尊敬的要饭老太太。只见她上身穿一件下到膝盖的与老鼠皮颜色一样的粗布带大襟的棉袄，下穿一样颜色的棉杈裤，衣服虽破，但却干净，没有污渍，只是下面杈裤好象很湿，还有一股尿臊味。这时我娘对她说:“蛋儿他娘，你先在这里吃吧，吃饱了我再给你几个。"

           蛋儿他娘说:“妹妹，我不在这里吃了，趁着饭时多要几家。”

           我娘就一手拿着三个锅饼一手拿着两块红薯递给她，蛋儿他娘一看笑着说:“妹妹，不能给这么多，要是那样我还是要饭的吗？干脆从你家直接装一篮子走好了。"说着只从我娘手中拿了一个锅饼一块红薯放在了她的竹篮里，说了声谢谢妹妹了就走了。

         看着蛋儿他娘走出了大门，我问我娘:“她咋穿个杈裤呀？下面还有点湿有点尿臊味？"

         我娘说:“蛋儿他爹死后，她过于悲伤，整天痛哭，落下个小便失禁，几十年都是这样，虽然人们都闻着臊气，但没有人嫌弃。

                           4

             林彪事件以后，马文楼被解放出来，安排到淮阳县当县委书记，他上任不久，就自治礼品，让司机开着吉辅车，他坐在上边，来到了高贤集要看望他的救命恩人。他先来到公社，从公社书记那里打听救命恩人的情况，然后由公社书记领着他来到了蛋儿家，蛋儿他娘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仍健在，马文楼竟不顾司机和公社书记在场，一下子跪在了蛋儿他娘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娘，你的儿子来看你来了。"

        蛋儿他娘迷缝着两只老眼说:“孩子，我不认识你呀？你咋喊我娘？"

          马文楼说:“娘，娘，七年了，七年了，你忘了六六年农历六月天，县里的红卫兵用汽车把我拉到你们高贤集进行批斗，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喝水，是你老人家不顾自己安危，从家里端出凉面条和甜面汤上车上亲自一口一口的喂我，你是流着泪喂，我是流着泪吃，没有你喂我饭那天我可能就死了，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娘，那天，是亲口对那些红卫兵说你是我娘的，我吃完了面条，也亲口称你为娘，还说以后有机会了一定报答你。"

          蛋儿他娘这时也想起来了，说道:“孩子，我想起:来了，快起来说话，快起来说话。"

          马文楼站了起来，一旁的蛋儿慌忙递给他一个小方凳，马文楼坐下后，蛋儿他娘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当时我看你太可怜才那样作的，我就想，你的爹娘看见你受那么大的罪不知道要心痛啥咧，这事过去六七年了，我还真忘了，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孩子，这六七年你是咋过的呀，上头给你又安排工作了吗？"

             马文楼说:“娘，这六七年我一直在农场劳动改造，一个月前，省委把我解放出来了，安排我到淮阳当县委书记，我上任安排停当后就来看你来了，娘，你跟我走吧，我为你养老。"

         蛋儿他娘说:“孩子，多谢你还惦记着我，多谢你对我的一片孝心，我就不跟你去了，你看我都七十多岁了，头天晚上脱了鞋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穿上还不好说，我去了净给你添麻烦影响你工作，你是县委书记，担子重，干好县的工作是大事。"

         马文楼从公社书记口中己经知道老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听老太太这样说，就又说道:“娘，你要是不跟我去，我把你儿子带走给他安排一个工作吧。"

         蛋儿他娘接道:“我儿子你也不用给他安排工作，他大字不识一个，脑子又笨，安排个工作也干不好，净算对你有影响，我年纪也大了，身边也离不开个人，还让他守着我吧。"

          马文楼看老人说的话很实在，也不再强勉，就让司机从车里把礼品搬下来，原来是五袋小麦面粉，他又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给蛋儿他娘，蛋儿他娘坚持不要钱，马文楼又好说歹说她才接住。他又对身旁的蛋说:“兄弟，以后有什么困难让你们公社书记给我打电话，我一定帮你解决，你即使不打电话，逢年过节我也会来看咱娘的。"

          这件事过去以后，人们又议论了好一阵子，都说，蛋儿他娘这一回是真迷了，放过到手的福不去享。"

          在以后的几年里，尽管蛋没有让公社书记给马文楼打过电话，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春节，马文楼都带着礼品来看望蛋儿他娘母子二人。

           五年以后的冬天，蛋儿他娘无病而终，人们都说她积了大德得到了善报。蛋儿让公社书记给马文楼打了电话，己当了地委付书记的马文楼于安葬那天上午来了，他除了带来了很多祭品外，还送了一个花圈，花圈正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花圈两边的白纸条幅上分别写着:“伟大的母亲善名千古"“不孝之子马文楼敬献"

              〈这是七十年代发生的真人真事，文中的蛋儿他娘和县委书记马文楼是真实名字，几十年来我_一直为此事而感动，这次写时我自已就流了好几次泪，特别是蛋儿他娘喂马文楼饭与马文楼重新工作来看蛋儿他娘时，多么好的老太太，多么好的县委书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