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音乐厅
1988年5月，大嫂生了一个儿子。为了庆祝家里第一个第三代降生，大哥买了一套健伍音响。
音响，是为梦寐以求想要拥有一套的大嫂买的，但是，大嫂还要在医院静养几天，我们就先享用起来了。大哥从仅有的5张密纹唱片里选出一张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剧《天鹅湖》后，掀起覆盖唱机的透明有机玻璃盖子，抬起音臂，将唱片按进唱盘，轻轻地将唱针搭在唱片上。须臾，激昂的《天鹅湖》引子部分，响彻在大哥家只有18平米的居室里。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听古典音乐吧。不过，听说世界上还有古典音乐这一艺术门类，要更早一些。那一年是1982年，我大学二年级。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
池同学，个子挺高，白白净净的。他在我们一群新生中特别引人注目，倒不是因为他高而白净，而是他居然穿着白色警服来报到。大概是为了让我们的同学友谊能快速升温吧，新生报到后没几天，学校就组织我们去桂林公园游园，拍集体照的时候，毫无征兆地，还是穿着白色警服的池同学，居然从台阶高处滚落下来，逗得我们想笑又不好意思。
几个星期以后，我知道，他滚落下来时我们就是哄堂大笑他也不会为意，因为，他与我们年龄相仿却有着自己独有的内心世界。在班里的迎国庆联欢活动上，老师要求我们表演节目。也许彼此还没有熟稔起来，大家都扭扭捏捏的。就在老师要发火的刹那，池同学站了出来。还是穿着那件白色警服，老师问他表演什么节目，他说他要指挥一部莫扎特的作品。
全场哗然。
七七级、七八级两届大学生中，有不少老三届高中生，在巴赫被叫做巴哈的年代里，他们也许还聆听过交响曲。我们八一级就不一样的，多半出生于1963年和1964年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哪里接受过交响乐的启蒙教育？成长的过程中，能够顿顿饱餐鸡鸭鱼肉，已属幸运，家里哪有闲钱培养我们的音乐素养？就上海这座大城市而言，直到1998年上海大剧院才落成，之前都没有一座像样的音乐厅，唯有建于1930年的上海音乐厅差强人意。也许觉得上海音乐厅不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修建的建筑？1973年9月20日和21日，美国著名的乐团费城交响乐团到上海演出两场交响乐，被安排在了市府大礼堂，当时还很年轻的世界著名指挥家祖宾·梅塔，称之为“最破旧的剧场”。
请看图6，被烧毁的上海市府礼堂
没有机会接受古典音乐的启蒙教育，不代表我们不理解指挥是一种什么职业，至少得有一支像样的乐队池同学才当得了指挥吧？我们左顾右盼，现场除了老师和我们，别无他人，池同学指挥谁来演奏作品给我们听？在我们诧异的目光中，池同学从墙角端出一台双卡四喇叭收录机，又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磁带，把磁带放进收录机，曼妙的音乐轻柔地响了起来。而池同学，拿着一根褐色的小棍子，站在收录机前忘情地指挥起来。那个片刻，应该有些喜剧吧？可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都被方盒子里流泻出来的音乐打动得无语凝噎了。
很多年以后，我们同学重聚在池同学家的客厅里，听他用最顶尖的音响给我们播放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段萨拉班德舞曲以后，池同学按下音响的暂停键、给我们讲解译成中文名叫小溪的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怎么以一己之力将自己的才华汇聚成一股音乐洪流时，我们都想起了当年他对着双卡四喇叭收录机指挥的情景，都乐不可支。笑声渐稀，我问池同学，还记得当年指挥的是哪一部作品吗？“莫扎特的第21钢琴协奏曲”，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泄露了一个秘密，就是他浸润在古典音乐的海洋里，已经久矣！那么好，我们一众同学就要求他，定期为我们做普及古典音乐的讲座。格里高利圣咏时期、巴洛克时期、古典时期、浪漫时期……我们在池同学的引领下摸到了步入古典音乐堂奥的大门，也了解到池先生爱乐之旅是从收集唱片开始的。从早期的打口碟、盗版碟，到今天非品牌唱片不买，我们看见在池先生家的书房里，有一架顶天立地地橱柜给了唱片，池先生按照音乐史将唱片摆放得井然有序。“从前，我不得不买盗版碟，是因为实在囊中羞涩。现在，我有了些钱，为尊重音乐尊重音乐家，我非正牌唱片不买，也是为了还债，还从前买盗版碟偷师的债。”
上海大剧院
毫无疑问，我的同学池同学，是我能爱上古典音乐的两位引路人之一。那么，另一个领路人是谁？还记得文章开头我说的大嫂为家里生的第一个第三代吗？大哥肯定没有想到，犒劳大嫂的那台健伍音响，后来竟然成了这个小男孩的至爱，家里仅有的5张唱片被他来来回回地听，终于崩溃，送他去学钢琴或者小提琴？家里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无奈，大哥和大嫂将小孩送到了不收费的少年宫合唱团。
只要有一颗爱音乐的心，就算是在水平参差的少年宫合唱团，音乐也会在心里发芽、开花、葳蕤、茂盛。在这孩子的带动下，我从1998年开始认真聆听古典音乐，买了不少唱片，更是上海几家演出古典音乐场馆的常客。
1998年落成的上海大剧院，我在那里听过芝加哥交响乐团、德累斯顿交响乐团和格万特豪斯交响乐团等世界名团的精彩音乐会；在浦东那犹如展翅飞翔的蝴蝶般的东方艺术中心里，我听过傅聪、安妮·索菲-穆特、穆洛娃等世界顶尖演奏家的独奏音乐会；在整体平移后音效丝毫不差的上海音乐厅里，我听过80多岁的钢琴家德穆斯全程昂扬地演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至于最新建成的上海交响乐团，更是我踏足频率最高的聆听音乐的场所，尤其是只能容纳400人的演艺厅。在观众席围栏外沿布满了条状的声学饰面，使其现场音效能达到最佳，固然是我喜欢在这里倾听室内乐的主要原因。2014年11月9日，旅法华裔钢琴家朱晓玫在这里演出《哥德堡变奏曲》，当时正是朱晓玫名声日隆之际，她完全可以将演出移至一墙之隔的主厅，现场人数马上就能从400扩展大1200，演奏家的收益马上就能大增。可为了保证演出效果，朱晓玫硬是没有动心，坚持在演艺厅里奉献给我们一次完美的《哥德堡变奏曲》现场。就是因为朱晓玫，还有王健、上海四重奏等等许多优质的音乐家，他们在这里里完成了一次次精妙绝伦的现场，让小巧的上海交响乐团的演艺厅成为我最爱的音乐厅。
上海交响乐团
每一次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音乐会现场，都会有朋友笑骂我疯狂。每当这时，我就忍不住暗自好笑：你们没有见过更疯狂的。我想说的，就是我家大哥的儿子，这个年届而立的小伙子，这些年音乐之旅的脚步遍及欧洲的角角落落，仅今年，从年初的意大利到年中的德国再到刚刚过去的暑期里的奥地利，让我这个在音乐上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的长辈，不由得感慨：大哥在1988年买健伍音响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日后他的儿子会将聆听古典音乐的耳朵延伸到千里之外的欧洲大陆！
而我的音乐小鸟，什么时候也能像年轻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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