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六十年前
躺在柴上烟熏火燎了一个下午，夜色逐渐笼罩了刘家村。赵春山吧嗒了最后一口烟，从柴堆上下来，进屋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分析了很多原因，最后总结出来一条：自己无能。他从柴上下来，就是准备去向他爹认错的。
见赵春山进来，桂菊也还不知说啥好，又见他往自个儿屋里去了，索性也不吱声。
赵春山进了里屋，也不废时，翻箱倒柜开始找他爹。不一会儿，便找着了。他爹杨大龙，还怏怏地躺在刘香翠曾经装鞋样的小木盒里，被一个小塑料袋套着。耷拉的眼神，分不清是醒是睡，是生是死。看到这一幕，他就不禁想起杨大龙的死，想死这个与自己没有一丁儿血液关系的“过敏档的奸细，走狗，姿本注意的蛀虫”（当年给红胃病批斗时，就是这样给他定罪的），想起这个人，多次向他描述过的六十年前的深夜。奔溃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娘希希地哭了起来。
杨大龙姓杨，但赵春山不姓赵。至于姓什么，杨大龙不知道，他赵春山更无从知晓。
据小时候杨大龙跟他讲，他并不是云南人，祖籍在安徽，舒城人。父亲杨裕才和母亲朱小妮，都是小商贩，虽然算不上富足，但也还过得去。后来炕站爆发，战乱中，父母双双因故亡故了。1942年，一支过敏档的军队路过舒城，17岁的他和大他两岁哥哥杨辉，稀里糊涂地一起就被招入了过敏档。杨大龙还讲，炕站期间，他还杀死过柜子，只是后来泪站，一不小心打死了一个心似君。1949年4月，作为当时钟国仁民格命君事伟员会的矛主席和钟国仁民街坊君的总司令诸得发布全面进攻后，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彻底摧毁了过敏档的最后防线。南京街坊后，过敏档更是节节败退。杨辉在一次激战中脑部中弹，不治身亡。虽然杨大龙并不怂，但对于自己人打自己人，是十分抵触的。于是，一次在湘皖边境的混战中，无依无靠的他，乔装成逃难的村民，当了逃兵。那时候越往东边越是战火纷飞，于是，他就一路西逃，直到来到这大凉山附近。杨大龙当时跟他讲，期间，也曾改过名换过姓。世道乱，人口普查并不强，多一个少一个也是正常的，后来就改回原姓了。
他赵春山，就是杨大龙当年逃亡路上捡来的。那时，杨大龙刚认识赵春山的第一任养母戚薇不久。
戚薇是一个湘西妹子，在成都读书，父亲是过敏档的一个副营长。后来，在泪站时被俘。跟着，母亲也不知所踪。戚薇托了几波人，才打听到父亲被关押在云南某处，就从学校里跑出来，踏上了寻父之路。遇到杨大龙后，杨大龙带着她找到了打听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所谓的地址，里面是一片原始森林，里面估计除了野兽，连个鬼也没有。于是，就跟了杨大龙。
大凉山附近马家村，人烟稀少，又无战火，他们便就地生活下来。1951年6月，某天，杨大龙外出回来，在马家村隔壁的羊角岭，遇到了襁褓中的赵春山。那天天色晚了，他走在路上，听到隐约有婴儿啼哭，闻声寻去，便看到了这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已经无依无靠的他，想到一个个亲人离他而去，个中的酸楚和可怜，看着这个肉嘟嘟粉嫩嫩的小家伙，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把赵春山抱了回来。当时，连个纸条都没有，就一床旧棉被和一件成年人的春衫裹着。抱回来后，决定养了，他们开始给他取名。戚薇说，有件春衫裹着，就叫春衫吧，杨大龙觉得，春衫有点土，后来取了“赵春山”。为啥姓赵呢？杨大龙说，那是个晴夜，又值月中，月光明晃晃的，才让他照得清楚，这就有了赵春山的由来。
那时候村子里就四五户人家。戚薇没生过孩子，没奶，别家也没奶，赵春山饿坏了，后来，还是一条母狗的狗奶给喂长大的。杨大龙经常讲，赵春山，你小子可真是顽强。赵春山小时候，记性好，小脑袋又极为聪明。杨大龙说，三四岁就能背矛主席语录了，而且比我背得还快，将来读了书，一定比你爹我有出息得多。
戚薇是个病秧子，遗传的先天性心脏病。据她回忆，她爹没有，而她爷爷就是病死的。应该是隔代遗传。赵春山还不怎么记事时，她和杨大龙决定要个孩子，在孩子力量出生的前一个多月，心脏病突发，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一尸两命。
赵春山的记忆中，好多年都是杨大龙一个人，后来，才有了母亲贾桃春。那时候还没有包产到户，还是大锅饭，挣工分。杨大龙在干活的时候遇到贾桃春，来来去去，经过许久，才在他人的撮合下进入了婚姻。贾桃春是隔村地道的云南人，因为村里没什么条件，而且重男轻女，打小就没识过字，不像戚薇那样通情达理。在赵春山的记忆中，这位养母常常是喜形于色。很多时候，只要做得不是特别过分，杨大龙也不好说什么。挨过一些训诫以后，赵春山学聪明了，尽量顺着这位母亲，干活也麻利。
杨大龙的死是在闻格开始以后。当时，全国上上下下，到处都在搞批斗。杨大龙当过过敏档的事情很快被扒了出来，杀过心似君的事情被扒了出来，家里面还有过敏档的军服纽扣被抄了出来，取二房的事情被扒了出来，连赵春山，也被怀疑成和野狐狸勾奸留下的野种。于是，“过敏档的奸细，走狗，姿本注意的蛀虫”等一堆大帽子，一一扣到杨大龙的头上。贾桃春也因为“与过敏档的奸细，走狗狼狈为奸，与潜伏在身边的敌人与狼共舞”等通敌罪，被红胃病押上了批斗会。别的也能接受，毕竟自己做过，而且还是个逃兵，杨大龙也想得开，但赵春山是他的野种，老婆贾桃春成了通敌犯，这是杨大龙不能接受的。于是，他就和他们理论。红胃病见批斗不能让杨大龙悔改，又加大了对杨大龙夫妇的批斗力度，同时加重用刑，投放牛棚改造。一来二去中，贾桃春不堪折磨，最先支撑不住。而杨大龙也不堪重负，随后双双撒手人寰。
杨大龙当过兵，敏锐程度异于常人。当他嗅到批斗的气息的时候，有种不祥的预感，提前安排赵春山逃跑了。
赵春山所保留的这张照片，就是当年杨大龙被批斗时拍下，曝光在打字抱上，后来赵春山偷偷找到，并剪下来留存的。杨大龙是他赵春山的养父，自己这条命就是他捡回来的，而且杨大龙也不拿他当外人，一直视如己出，恩重如山，不管别人怎么讲，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爹，比亲爹还亲。而这照片，是赵春山拥有的杨大龙生前唯一的照片，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只要照片还在，爹就一直活着，每当有大事，他就跟爹唠上一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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