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时,父亲离开村口已经很久了,他以一种少年特有的固执,坚定地逃离了村子,他的出走相当成功,浩瀚的玉米地隐匿了父亲,也帮助了父亲,此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启了不同寻常的人生。
他已经一天没有喝到水了,秋天午后毒辣的太阳,干渴以及对干渴的恐惧使他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父亲回头看时,村子已经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他的双眼朦胧了,他不知道,那是汗水蒸腾上脸,还是鼻子发酸引发了泪囊的抖动,他捏了捏身上的包袱,确认钱和干粮仍在,心里升起一丝安慰,自打离家之后,那是他所有的支撑了。
那是1943年的初秋,天边被血红色的晚霞燃烧着,浓黑的夜渐渐袭来,黑和红焦灼在一起,让父亲想起鬼子扫荡的血腥。
此时,父亲的脸上被无数密集的汗珠挂满,刚才走过的这段路是由察罗村通往县城的唯一大道,这条土路尘土飞扬叠印着骡马毛驴的各种蹄印,以前父亲常在这条路上拾粪,他总是背个小筐,将各种干粪捡回家。
他拾粪时,总是羡慕那些马车和驴车,眼巴巴地看着它们驶向县城,奔向远方,那是父亲梦寐以求去当兵的路。
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漫天的星辰格外明亮。 父亲的心头亮起了一盏煤油灯,他的母亲就是在这盏煤油灯旁摇着纺车,一夜一夜地纺线,再将纺出的线,一梭梭织成粗布,拿到集上去卖,换回基本的生活用品。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传奇,河北大平原,土壤肥沃,物产丰饶,盛产小麦,玉米,红薯和花生。但是鬼子来后,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碎,自那时起,这里的青壮年开始源源不断地投奔抗日队伍。
五年了,鬼子的烧杀掠夺,把爷爷逼成了游击队长,虽然村里的地道已经连成了片,但是,每次鬼子前来扫荡都有很多人被枪杀。
特别是秋风起,麦子成熟之际,那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也是鬼子频繁扫荡的时刻。
父亲是老大,早早成为家中的壮劳力。割下的麦子在场面上垛得高高的,直指苍天。丰收的日子里飘散着少有的喜庆,奶奶将家里唯一的鸡杀了,给劳力补身子。
爷爷埋头吃着饭,心里盘算着,秋收后,他就要走去打鬼子了。奶奶不准他离家,他只能偷偷地出走,他将两件粗布汗衫塞进包袱,还塞了两个玉米面贴饼子和一双草鞋,然后,他把包袱藏在院子里的秫秸秆下面。
夜深人静时,爷爷悄悄离开了。星光下,他气喘吁吁拼命赶路,大约走出二里地时,爷爷被玉米地里窜出来的黑影一脚绊倒,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村子里的三叔。
“三叔,你这是干嘛?”
“我截你回去,你媳妇让我来的,她说你如果不回去,她就用镰刀抹了脖子。”后背一股冷气冒出,爷爷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奶奶的脾气,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一定会照做的。
爷爷看见三叔手里握着的镰刀在月光下银光闪闪,问道:“你带着镰刀干嘛?”
“你不跟我回去,我只好搞伤你的腿,这也是你媳妇交代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爷爷没话可说,只好悻悻地跟着三叔回到了村子。
爷爷回去后,奶奶不再追究,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但爷爷心里明白,树欲静风不止,媳妇心里有事藏着呢。
奶奶五官周正,个头很高,宽宽的肩膀,十分能干,他比爷爷大六岁,在家里说一不二。她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丈夫,她无论如何不让丈夫离家,她一直认为,男人只要离开家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天气很快转凉,一群群大雁陆续飞走了。这天晚上,奶奶悄声对爷爷说:“根儿快满十五岁了,让他投奔八路吧,俺知道你的心思,日本鬼子一天不投降,你就一天不得安生。”爷爷在黑暗中点头,心里佩服着媳妇的通情达理,自己走不了,儿子去参军也是个安慰。
父亲的乳名叫根儿,他已经和奶奶念叨过很多次了:“俺要去投奔八路,休想将俺截回。” 说这话时,父亲反复嘀咕着:“俺不怕镰刀。”
此时,父亲走得很累了,他想歇会儿吃口干粮,再看看怎样可以讨口水喝。他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将头上系着的毛巾解下来擦汗,秋风吹过,凉意袭来。
突然,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开,紧接着,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父亲来不及多想,一个健步窜入路边的玉米地。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就是从那一刻起,父亲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他随时可能被鬼子抓住或者被流弹打死。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累坏了的父亲索性躺了下来,一直拼命赶路的少年,此时被疲惫和困乏侵浸着,眼皮开始打架了。
从父亲记事起,只要他钻进玉米地,他就会感觉到安全,此时他想稍微睡一会。
突然,一声呻吟传进了父亲的耳朵,把他着实吓了一跳,恐惧使他瞬间全身僵硬,他想,这片玉米地里竟然另有他人。父亲顺着声音慢慢摸过去,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那人的腿正在流血。
“你怎么啦?” “俺受伤啦!鬼子开枪打的。” 黑暗中,父亲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声音却有点熟。
“你是察罗村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是柱子吧?”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世上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柱子的哥哥顺子做了汉奸,把游击队要烧炮楼的消息透漏给了鬼子,使村里的六个壮汉英勇牺牲,爷爷顺藤摸瓜找到了汉奸,带人将他活埋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竟然碰到了被杀汉奸的弟弟。
父亲的脑瓜快速琢磨着,心想,他不会拿我来报复吧?但转念一想,柱子的腿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害自己,不如先观察一下再说。
柱子认出是父亲后,拖着那条伤腿试图坐起来,但挣扎了半天后也只是翻了一个身而已,当他脸朝上躺平之后,父亲看到汗水和泥土已把他变成了黑脸包公。
父亲解下系在头上的毛巾扎在柱子的小腿上,血很快凝固了。俩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有玉米地里的秋蝉一声声天真地叫着,一轮圆月正在悄悄升起,仿佛想看清这一切。
过了一会,柱子打破沉默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听得出来他也处于极度口渴的状态之中。他说:“哥哥死后,俺在村里一下子抬不起头了,所有人都躲着俺,俺痛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俺怎么也想不通,那个从小一直呵护俺的哥哥怎么可能去当汉奸?俺至今仍对此半信半疑。”
他犹豫了片刻接着说:“但是几天前,母亲对俺说,哥哥死前一个月,给了她不少钱,告诉母亲这是为她治病的,可能有一天哥哥就不能给她老人家尽孝了。母亲说这些时,一直在哭,反复念叨是她的病把哥哥拖下了水。俺哥肯定是为了给母亲治病才拿了鬼子的钱,而鬼子用钱引诱了哥哥。搞清楚了这一切后,爹让俺去投奔八路,他说这是唯一可以洗清家门耻辱的办法。”
父亲听完柱子的讲述,竟然开始同情起柱子来。他想,谁没有生身父母,没有人生下来就愿意当汉奸,不到万不得已顺子肯定不会那么做的。
父亲这么想着,一颗揪着的心渐渐放回肚里,他把身上的玉米饼子掰了一半递给柱子说:“赶紧吃吧!明天早上咱们还要赶路呢!” 柱子满怀感激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父亲和柱子吃完玉米饼子后,很快就沉沉地睡过去了,他俩背靠着背,借彼此的体温抵挡着秋天夜晚的寒气和露水。天边的星星正在跳出来,一颗接着一颗。
第二天佛晓,一声嘹亮的鸡叫把父亲惊醒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他而去了,更使他震惊的是,柱子离开时竟然拿走了他的包袱,里面有两双布鞋,所有的钱和干粮。父亲傻在那里,喉咙里一阵酸涩,昨夜发生的事仿佛一场梦,碎了一地。
这时父亲真正感到又冷又饿了,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绝望地站起来,开始赶路,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很快就不觉得冷了。他想,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我的腿好好的,很快就能找到队伍了,找到了队伍就能有饭吃了。这么想着,他感觉浑身都是劲了。
远处,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红日,成为父亲眼里的明天和希望。
备注:父亲是一个老八路,他于去年春天去世了,享年九十一岁。在他的记忆逐渐消失前,他试着把当年抗日的事情讲给我听,但每次讲到一半,他便会老泪纵横,我们只好暂停。
爷爷这篇抗日故事是根据父亲的讲述而完成的,但是后面父亲参军的经历就只能靠我有限的想象来完成了。
很小的时候,和父亲回过一次老家,在那里住了大半年,对家乡的风土人情有些似梦似真的记忆,凭借着这些模糊的印象,我将父亲的遗愿慢慢注入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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