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暮秋无月之夜,郑国西部边境。
瞭望塔上,一个火把忽然倒下。随即一声响箭!
紧接着爬起来一个慌乱的声音惊吼道:敌军!!西,西面!!前方!!前方山坡有敌军!!!
突然间,尖利的号角划破黑夜。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刚被惊醒的戍边大营。霎时间,土色的军帐上绽起一片片血花,红的宛如夏日城外的牡丹。刚刚反应过来郑军,随即就是惨呼。西面又是一轮万箭齐发。
夜黑风高,如约而至。秦军箭雨既是为后续部队扫路,也是扬威立名的惯用手段。联军以秦国铁骑为先锋,奇袭边防大营。身披铠甲的重骑兵如一面黑墙隆隆开来,立时,整个大地都随之震颤。
已经清醒过来的郑国士兵根本无法喘吸,只能一个个惊恐地瞪着双目,眼睁睁看着抡起长斧的铁塔已奔到眼前,直接踏住篝火,劈碎战友的脑壳!
一时间,方圆几十里,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肢体。随后,晋军主力方阵长驱直入,营内火光四起,杀声震天。边境地带已被一片砍杀声、纷飞的血肉、哀嚎淹没。尽管余下的郑军拼死抵抗,天亮时,已是血流汪洋,剩下的除了满地尸首,就只有几处浓浓的黑烟飘向惨黄的天空。
两日后,入得郑国腹地。晋兵占据新郑以西的函陵城,秦兵驻扎在氾南,相距略远,从东面与晋国形成策应。只待休整完毕,联合进攻新郑。
此时,郑国君臣正是眉头紧锁。
天刚亮时,两名浑身是血的士兵死里逃生,入城后已是人事不省。灌了几碗姜汤,直到第二日傍晚,其中一人才悠悠恢复神智,挣扎着坐起,第一句话便是:秦兵十万距此不足五十里!晋军稍远,但见西面烟尘漫天,可想人数庞大。
05
形势已经是瓮中捉鳖,郑国大殿中此时死一般沉静,只听得灯绳在滋滋作响。
忽然,殿外哗啦啦一阵噪声,一辆轺车伴着星夜赶回。行至亮处,守门卫兵才看清,顿时惊得合不拢口:车身上竟还插着数支深入寸许的白翎箭!未及停稳,一名黄衣使者一步跳下,匆忙间先正了正冠带,便跟着掌灯的内侍从侧门直接进入正殿。
他始终牢记师傅当年的告诫:使者乃一国门面,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仪态端正,言语沉稳。大步穿过幽暗的走廊,瞥了一眼帘外文武百官,他立在郑伯面前躬身一礼。继承了父辈的志向,长年奔走在各国之间,这名使者虽然年轻,却也早已练出了临危不乱的心神。
此刻纵是紧急,但他声音仍不失稳重有力:“楚国背信弃义,听闻联军已驻扎在距新郑不远处,楚王只淡淡扔下一句‘你们老诸侯个个家大业大,想来贵国也必是国富兵强,本王就不插手你们中原的家事了。’”末了,黄衣使者又补上一句:楚国之前答应随时增援的五百兵车也只字未提。
一时间,空气降到冰点。
大家纷纷指责楚国的忘恩负义。若不是当年念在滴水之恩的交情上,谁又会理一个曾经只是南蛮之地的山大王?如今他楚国已然发迹,不仅毫不顾及两国祖上的恩德,竟还要坐享其成!亡了郑国,也好分一杯羹啊!
无耻!早说过蛮人无义!歹毒至极!
派出去求援的三路使者只回来这一队,另两队人马已三日未归,怕是路上没躲过凶险。国尉怒道:“这些诸侯宗亲,若论落井下石的招数,倒个个都是把好手!”
窗外的狼牙月,红的像在滴血。
三天前,郑伯刚收到晋国人送来的战书,郑国军民就已是加紧防御备战了。可粮饷辎重尚未凑齐,着实没有想到敌人动作如此迅猛。仅仅两日过去,边境三镇全军覆没。郑伯只感到手脚冰冷,几近失语。
求援楚国,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满头花白的郑伯,沉着脸。他的背明显有些弯了,平常若站得久,还会隐隐疼痛。他勉力支撑着,立在地图前,背对着文武百官:祖宗基业,这次,莫不是真要丢在自己手中?
楚国人的风凉话倒也没错:中原的家事?晋人若真是顾及这份同宗血脉倒还好了。周室衰微,为了土地财货,这两年,晋侯甚至都不把京畿的天子放在眼里。去年诸侯伐许,郑伯着实不愿参与到晋侯发起的围攻,一来此战暴虐不义,又涂炭生灵;二来许国一向与楚国亲密无间,郑伯也是想为日后,郑楚两国交往创造些人情方便。哪知晋侯怀恨在心。对郑国,晋侯其实也早有企图,郑伯再了解不过:他姬重耳是何等的残暴贪婪。那战书里写道什么“无礼于晋且贰于楚”,只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一向持重的太师笃着檀木手杖凄凉的吼道:“乱臣贼子!这姬重耳真是铁了心要做这乱臣贼子啊!”
秦晋之好,此言不虚,秦国铁骑都能搬来,和这样的虎狼还能讲什么道理呢?也罢也罢,大不了拼死一搏,毕竟,都是大周朝册封的诸侯,我郑国不能丢了老祖宗的脸啊!
想到这,郑伯长叹一声,眼前一阵阵眩晕,他还是扶着军案缓缓转过身。
调整了一下气息,郑伯缓慢又有力的说道:各将听令,把城内部队一分为三,兵车营带上全部三百战车,集于城门,塔楼强弩全天戒备,城内剩下的猛火油全部运往城墙垛口!余下男丁自带甲兵编入步兵营,军械不足者,就地取材!卫戍营护送公卿子弟及城内妇孺集合到后城门!各处加紧,准备决一死战!
众人都明白:这是孤注一掷,老郑国的全部实力也都在此了。满朝文武齐齐一诺。
06
第二日,秦晋又各自向前推进二十里。敌人游兵日夜巡警,国都只好紧闭城门。整整一天,全城百姓都被动员起来。矛戟本就不多,斧钺笨重,轻壮男子就带上自家锄头钉镐,诀别了尚在哭喊的妻儿。许多妇人和幼儿的头上已是戴了白布,跟在队伍里向后城门赶去。这一别,只怕是永别。老郑国近二百年,挺过了一次次危难都没倒下,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一时间,悲歌四起。
傍晚,君臣仍是一筹莫展。丞相叔詹道:秦晋合兵,势力太过强大,不可与之正面交锋。若得一能辩之人,往说秦公,秦若能退兵,晋军便孤立,不足为患也。
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谁能担当说服秦兵的“能士”呢?大殿之内又是一阵死寂。
众人正绝望间,忽然,佚之狐上前一礼,躬身道:老臣倒是有一位故人,若此人肯出手相救,郑国此难,或许尚有转机。
郑伯猛然侧向他,眼光一震:何人?讲!
佚之狐朗声道:“此人与臣是同乡,考城人也,姓烛名武,现就在新郑城南,任马营管事。”
郑伯瞪大的双眼又暗了下去:秦晋几十万大军压境,一个马营管事能有多大能耐?
佚之狐进前一步接着说:此人饱读诗书,如今虽已年过七旬,然此乃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士。虽位卑职微,门人学生倒是不少。祖上三代事郑,却从无尺土封赏。君上若能屈尊礼贤,加封其官爵,使之赴命,不患秦公不听。
郑伯眼里又燃起火光,责备道:有如此人杰,爱卿为何不早言?
佚之狐面色如常,缓缓道:军国大事,臣实在是怕鲁莽举荐,反误了君上决策。
一旁的丞相叔詹心里冷笑:佚之狐,好一只‘狐’也!此刻还在盘算自身,实在狡诈!当年若不是你阻塞君听,烛武现在会终日呆在马营里吗?几十年来,别说君上根本不知此人,连我也是一年前才有所耳闻烛武之冤。若非国难当头,走投无路,老烛武何等才智,怕是要一辈子与马为伍了。想罢,他抬起头,看了看正襟肃立在边上的黄衣使者。
不敢耽搁,郑伯早已遣人奔城南马营去请烛武。
07
话分两头。
国都新郑实乃大都会也,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地山南水北,土地平阔,往来水陆交通便捷,实属中原咽喉要地。几代君主苦心经营下,农商皆是生机勃勃。城外大路终日繁忙,农田广大;城内也是一片商坊林立,熙熙攘攘,使节游人往来其间,车水马龙。偶有王公世家挑起高楼,或鲜衣怒马,或灯红酒绿。较比晋国都城曲沃,新郑又多了一份平原的富庶豪奢。
不过,城南却有一个偏远地带。由于离主街区较远,方圆几十里又是卫戍营所在,此处一直是贫苦人家的聚集处。走入其间,只见得屋舍低矮,道路杂乱,一些人家甚至都是人畜混居。较之城北,宛若走入两重天地。谋生于此,那境遇可想而知。
几十年来,时有苦役、罪犯押解至此,倒不见什么达官显贵出入。道路南边尽头是大军马营,饲数百马匹。不似秦国毗邻胡人,特训骑兵,郑国乃中原大国,养马多为拉车之用。因此举目望去,马营中并无高大良驹,常年守营的也只有二十余人。
马营管事是名老者,年逾古稀,还时常犯喘,做不得重活。但为人和善,不似一般管事骄横暴躁,营里后生们倒是乐意与他接近。老者无儿无女,平时话也不多,有时存下钱粮,便施与附近穷苦人家。众人皆道老人心善德高,不像是一般人。只是,几十年都如此,周遭邻里倒也从无多心。
不过一直有两件怪事让人百思不解。一是每逢年节,总有三两体面人前来探望,临走时还向他躬身行礼。待看那车马,非比寻常。另一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老人会从自己棚屋出来,回到马厩,同马儿讲话,似懂马语,话里都是些听不懂的玄奥道理。
一来二去,人们便有传言:这马营管事,年轻时必是王侯公卿,因得罪了朝中权贵,才沦落至此。于是大家又纷纷替他鸣不平。传言终归是猜测,但任凭你追问,老人从来都是笑而不语。平日里依旧乐善好施,久而久之,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08
这一日,秦晋合围,城门紧闭,新郑城内传遍死战噩耗。晋国恁般骄恶,实在是欺人太甚!城南百姓亦是悲愤万分。卫戍营昨晚就调防去了北边,望望眼下,国难当头,毕竟生为郑人,只有殊死一搏了。于是投军的投军,老弱妇孺就都跟随队伍退到后城门去了。城南本就脏乱,经此一番逃难,只见满街狼藉,时有狗鼠逃窜,一间间矮棚望去,空无一人。
是夜,半月朗照,城内少有灯火,更显凄凉。后生们都逃难去了,马营老人守着仅剩的一匹老瘦黑马,对月低语。三日前,他早已听得消息,深知其中关键利害,国事危急,他内心更是难以平静,但奈何卑微,末了,只长叹一声:“生不逢时也!”便抚着马儿兀自垂泪。
坐至发冷,正要起身,忽听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快速奔来。老人还在纳闷:这深夜,莫不是有盗贼来这贫民窟?望向远处,只见一团黑雾嗒嗒奔来。夜黑看不分明,待黑雾奔至眼前,竟是三名孔武军士。
“此处人们都逃难去了,深夜来此,不知兵长有何贵干?”见走向自己,老人有些惊讶,但并不慌忙,平静的看着三人说道。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见面前正立一气度不凡的老者,月下白发虽有些纷乱,但目光矍铄。于是他快步上前,拱手一礼道:“敢问老丈,可识得烛武大人?”
老人侧过脸,缓缓说道:“此地并无什么大人,老夫便是烛武,只一马营管事而已。”
“此当真乃烛大人!”军士惊喜地回身喊道,紧接着又向前一躬身,诚恳地说:“国难当头,君上特遣我三人来此相请,朝中皆言大人乃智者人杰,望大人,速速前往,为我郑国指点迷津。”
听到此言,老烛武先是一惊,随后不禁眼中一热,心潮澎湃。望了望空中的月,又举目四下看去,但见满目疮痍,烽火四起。军务紧急,不敢再多问以致耽搁,他一转身,却进了棚屋。
领头军士一愣,随即拜倒在烛武门前大声吼道:“烛大人!请大人体谅郑国百姓!万勿推脱呀!”
嘶哑的吼声响彻夜空,惊起一群乌鸦飞向远处。
片刻之后,棚屋门开了,走出一位虽然驼背,但冠带齐整,双目炯炯的老人。扶起军士,烛武道:“既是君上有令,老夫和你们前去,尽力而为。”
军士闻言大喜,立刻回身牵过自己的骏马,把缰绳递到老人手中:“大人可会骑马?若是···”
未等他说完,烛武已稳坐在马背上,月光下,七旬老人的白眉透着凛凛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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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苍茫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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