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

  是她的歌谣为她们不辞劳苦地招兵买马，攻下黑暗与悲伤的堡垒。

  天上一粒星，地下开书斋……

  耳边咛喃，又是谁的歌谣声起？

                                  一

“天上一粒星，地下开书斋。”奶奶念完一句后，颖仰着脸问：“奶奶，然后呢？”她的视线穿过飘落的桂花瓣，聚焦之下，才看清奶奶困顿得闭着眼。

她睁着大眼睛安静地听着奶奶起落的呼吸声。

“瞧你急得。”奶奶舒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也哗啦舒展开，笑容在她的脸上堆砌，垒成高山。歌谣从她的口中缓缓流淌，“书斋门未曾开，阿奴拼爱食油堆，油堆未曾浮，阿奴拼爱食猪肉……”

夜很静。天上的星星听见了，月亮也说她听见了。颖跟着奶奶念起来，“书斋门未曾开……”

夜渐凉，有风卷得桂花树簌簌响，须臾落了一地花，颖打了个喷嚏。奶奶催促着：“该去睡咯。”她咕哝着：“阿爸没回呢，我不睡。”刘家阁楼的修建急需人手，他有几日早出晚归了，老人在院里等他归家，颖就搬来一板凳，挨着坐下。

颖歪在奶奶的臂弯里:“再等等吧，奶奶。”歌谣声渐起，她看向天上的星，眼睛与夜色深沉地糅合在一起，她喜欢这一句——天上一粒星，星在哪儿她在哪儿。

院里的桂花四下飘散，花香迷恋歌谣。今晚似乎是它们的不眠之夜，只顾着与歌共舞，与星长诉。颖困倦，似乎快睡着了。然而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刹那，庭摇晃地跌进她狭窄的视线里，她揉了揉眼。

庭站着，眉头紧锁，眼睛里拧出万般悲愁，惧怕与苦痛。

“奶奶，陈叔出事了。从阁楼摔下来，您快去看看。”奶奶颤抖从板凳上立起来，颤巍的身子如锯子一般割锯着黑暗的夜空，也割裂了四处飘零的花瓣。她瞬间白了脸，白了发。

颖害怕极了。泪珠簌簌地坠落掷地，如掉落的雪白珍珠。

静夜无声。

庭走近，他下意识地抛弃惧怕与苦痛，用大人那般的语气对颖说：“别害怕，你在家里等着。”颖似重重地点了头，又似摇了摇头，她想说带上我吧，可是她说的是好。

庭和奶奶走了，沿着那条不是很宽敞的小路，一路上他们可以看见仓耳，打碗花，狗尾巴草……只是在暗夜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颖止不住泪，只能一遍一遍地念起奶奶教她的歌谣，只有歌谣才能带走她的恐惧。一句接着一句，她没有半刻的停歇……

在黑暗中，无数歌谣幻化成千丝万缕的光，它们撕碎深不见底的黑，让颖看到光。在她无数想念妈妈的时光里，她就只有奶奶，只有奶奶的歌谣。是奶奶，是奶奶的歌谣带着她冲破许多深不见底地黑暗。

颖不知自己何时入睡的。她本来还是在院里的，他想着等庭和奶奶和爸爸回家……她看着天上的星星与月亮，唱着歌谣，一遍又一遍，不想还是睡着了。

天破晓，颖醒了。奶奶刚刚好走进院子里，她叨念着:“孙女醒了没。”

“奶奶你回来了！爸爸呢？”

“没什么大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怕只怕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片刻安静后，颖才听见奶奶极小的声音:“这孩子真好……只是可怜他了，这么小就没了他爸。”

颖想起了，庭的爸爸——也是工作时从高处跌落。

颖想，没有人教他唱歌谣，也没有人带着他冲破黑暗……她要好好教庭唱歌谣，如果庭不想唱的话，那就唱给他听吧。

         

                                    二

茵看见妈妈哭了。

很早的时候，天将亮未亮。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它扯开了原本的安静，欲天变亮欲人喧闹。也就在那一瞬，它震碎了泪珠子，珠子离链，四下逃窜，妈妈在唤她：“茵……”

她哭了，茵从未看过这样的她。目光涣散，眼角垂泪，纤弱如垂柳，只一瞬人鬓发皆白。

茵悄悄落了泪，她的曾外祖母就这样离世了吗？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茵没有外婆，小时候唱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总想问妈妈，我的外婆呢？外婆在哪里呢？茵时常听着别的小朋友笑嘻嘻地谈论他们的外婆，都会觉得这是一种炫耀。

茵从没问过她妈妈。她有疼爱她的曾外祖母，这仿佛已经足够了……而且，曾外祖母会念很多很多的歌谣，茵喜欢听她念歌谣，也喜欢学完歌谣后念给幼稚园的小朋友听。

茵又落了几滴泪。

她的妈妈一身黑衣裳，一双黑色皮鞋。她拉开门嘱咐茵说:“茵，你在家里。”她听见她哽咽了一声。

茵不懂大人们为何有那么多的禁忌。这可是她最亲爱的人，而她却只能在家里。不，她想反抗，说她想去，太想去了……可是还没等她说出来，她就听到了很轻的声音，“茵，听话。”

她关上了门。

茵呆呆地立在门口哭了。刚刚她只是一滴一滴地落泪，可是现在她的泪落如倾盆。 

她的心底里响起歌谣声，她用力地去捕捉。她还在，夜未暗……

天上一粒星。

在那小楼上，茵和妈妈和曾外祖母，她们坐在小板凳上。那天晚上夜空中的烟花绽开了整整一夜，万紫千红。她听妈妈念歌谣，也听曾外祖母念歌谣，还有——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那样的时光。

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意识到曾外祖母不曾离去，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陪伴着她。是的，她的歌谣茵不曾忘记过，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三

整日，她都埋在资料中。一张一张，一本一本，一叠一叠，快速地翻动着，她企图跑过这个时代的奔跑速度。她害怕一旦停留，所有的美妙都将被时代抛弃。

她揉揉酸涩的太阳穴，又一次马不停蹄地钻入其中。她知道她不能停下来，那些歌谣已经渐渐地被年轻一代人忘记了，它们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危机……而她明白这些歌谣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指尖收住。这是，她的妈妈一笔一划记下的歌谣……她的手指渐渐蜷曲，在那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上追寻着什么。

无数流离失所的歌谣，无数零碎的记忆，顷刻之间连成一片，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天下奇事多又多，老鼠拖猫上竹竿，小鸡倒退踏死鹅，书生上山掠海马，道士厝顶摸田螺……”

“一二三，洗浴免穿衫。三四五，洗浴闲过老石靠。拍胸肝饲大大，拍胸后食到老，食到老……”

她念着念着又湿濡了眼。泪水连同那些记忆涂抹在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他们了。

她从未想过那些散落的歌谣竟悉数记录在册，再整合近年来收集的歌谣，完整的歌谣集就要大功告成。不过这远远不够，她又在原有的基础之上，对歌谣的进行文字注解，图片补充……她明白这些歌谣意味着什么，是所有小小人的童年，是漂泊人的家……

完成这本歌谣集花费了她多少时间，她不记得了。她将自己抛在沙发上，深深地陷进去，陷进去。花费多少时间许是不重要，她的时间或是她的一生应该全都属于这些歌谣。她永远都记得——天上一粒星，这不仅是她学会的第一首歌谣，还是曾外祖母和妈妈故事的开始……

她的歌谣集不久之后就出版了，富有潮汕风的插图，完整的字音注解，这些无疑让这本歌谣集一夜掀起轰动。整理收录者茵无人不晓，然而她拒绝了所有的采访。

她想回归平静——

在晴朗的午后，在阳光跳跃的阳台边，翻着妈妈记录下来的歌谣。想象着在繁星璀璨皓月当空的夜，曾外祖母一遍一遍教妈妈念歌谣……想象着，在绿草茵茵繁花似锦的春，她一遍一遍教他唱歌谣……

歌谣集在桌上摊开，扉页被阳光晒得暖烘烘，字体流光溢金: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曾外祖母，我的妈妈颖，我的爸爸庭。

愿所有的人都能在歌谣里找回属于你的一部分。”

在晴朗的午后，她幸福地挽上了嘴角，任细碎的阳光在脸上捣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