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太太躺着床上,房间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儿女们都哭累了,渐渐的没了声响。但她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她用力转过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早已不听使唤,意识却十分清醒,痛苦的,迷茫的,那个声音一直在喊着:“于秋!于秋……”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喊她这个名字,她早已丢掉的自己,也在最后一刻,变得清晰了起来。
于秋想起家里的小院子,是她从小玩闹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枣树,她常常爬到树上,摘下最甜的,坐在树干上吃。但于太太每次看见都会责骂,说女人不能爬树,以后嫁出去会被嫌弃。她小心翼翼的下来,急忙的将衣服摆正弄好,规规矩矩的站在她母亲面前。
那一天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一脸笑眯眯的看着于秋,眼神不住的上下来回打量,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便拉着于太太去大厅说话,于秋隐约听到亲事之类的字眼,不知怎的,想起院子外面站在那里的先生。那位先生时常拿着笔在画什么,见过几次后,于秋也会向他笑一笑,后来便丢过一次枣给他,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忘记接了,然后捡起地上的枣,又将手中的画纸揉成一团,扔向还在树上的于秋。于秋打开纸团,纸团上画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坐上树上。于秋脸红了,不小心掉了下来,她听到墙外有急促的步伐,越来越近,突然于太太的骂声传来,脚步声忽地没有了,她有些生气,地上的枣子还没熟透,硬的,硌得她生疼。
她站在树下,心里堵的慌,她想爬上去,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良久,她终于爬到树干上,院墙外的他,还在画。他好像有些察觉的,毫无征兆看向于秋,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口型在说些什么,她没懂,他便一遍一遍的重复,不知过了多久,于秋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口型对他说,她可能要成亲了。她只说了一遍,他瞬间便又惊慌失措的,跑向院墙,双手放在墙上,企图用脚一蹬,他折腾了很久,却没让他们的距离更近一步。他放弃了这个动作,抬头看着于秋,面上满是汗水,用口型重重的说着两个字,于秋这一次听懂了,他在说:“等我!”
于太太送媒人出去,两人都眉开眼笑的。晚饭上,于太太兴高采烈的向于先生说着这门亲事:“听说他家大人以前是当官的,家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前生病去世了,小儿子虽然很宠,但也是读过书的,就是比小秋大十岁,这也没什么,年纪大点会疼人,听说家里有好多亩地……”于先生听着听着,眉头也舒展开了,于秋用筷子想夹起碗里的菜,只是筷子不听使唤,菜又掉了下去,她固执的又想夹起,掉下,夹起,掉下,终于她放弃了,索然无味。
亲事一直顺利地进行着,不久,便送来聘礼。于先生并没有过多考虑,便收下了,两人不停在商量着接下来的事宜。
后来有一天,于先生面色沉重地回来,低着声音跟于太太说:“小秋只怕不能嫁过去。”于太太有些恐慌,隐约觉得会发生了什么。于先生接着说:“那家不是以前当官的吗?现在又是大地主,说是说和那边镇上当官的有些交情,地还被没收了很多,有人帮我打听到那个有些交情的当官的就要被调走了,小秋要是嫁过去,以后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于太太有些懵,声音都在发抖,“不能嫁?那怎么办?聘礼都收了……”于先生看着于秋,那张未经世事的脸,像是有话要说,末了又停了下来,递给于秋一本画册,然后急急的说:“快,把送来的东西都收拾好,明天请媒人来一趟。”
第二天,媒人走得时候脸色不太好,于秋不知道他们说的怎么样,只是心里有了些许期待,她天真的认为,也许事情会变好。
不久,媒人就传话回来,“那边说了,聘礼都收了,就不能不嫁。他们家还是有些势力的,有的是办法逼于秋嫁过去。”又拉着于太太的手说:“你放心吧,他们家说什么也会把你女儿捧在手心里的,嫁过去就是当少奶奶的,享清福的。”又转头神秘的向于先生说:“听说你家隔壁那个会画画的,前两天被人打了,到现在还躺着床上,你们呐,就知足吧,就一普通老百姓,别跟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作对。人家能看上你们家于秋,是你家的福气……”
一番话下来,颇有作用,于先生和于太太都沉默了。
待媒人走后,于秋几次想开口问她父亲,却又硬生生地咽下。她习惯顺从,从来都不问问题。她母亲说,这是三从四德。
良久,于先生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哎,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于秋的心疼了起来,不知道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他。她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便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站在树上,看着他在翻墙,每翻过一堵墙,又出现一堵,他就这样不停翻着,又梦见他站在墙外,不停的喊着,让她跳下来,她跳下来了,发现自己还在院子里,她又跳,还在院子里,不管她怎么跳,她都在院子里。还梦见他被人摁在地上打,一下两下……她发不出声音,没有任何办法阻止,眼睁睁看着他满脸血的模样。醒来,发现枕头已经湿透了,指甲掐入了肉里,鲜红的血,像极了嫁衣的颜色。她翻开那本画册,是很多个她,快乐的,简单的她。
她忽然听懂了他那天说的一遍又一遍话,他说:“于秋,我的名字是林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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