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

王二狗半躺在坟头，一队穿着白衣的人向自己走来，迷迷瞪瞪的看不清。酒还是喝多了，竟然醉成这样，那几个酒友也太不是东西，竟把自己丢在这乱坟岗。气愤让二狗稍微清醒了些，眼睛睁大，那一队人还是影影绰绰。算了，管他谁，管在什么地方，没气力做其他事，就先睡上一会，酒醒了再说。

闭上眼睛，放空自己，努力让自己尽快睡着，王二狗多年的经验，醒酒的最好途径就是多躺一会。但周围的聒噪实在讨厌，那一队人竟然在自己面前烧起火来，火光刺眼，烟也熏人难受。太欺负人，王二狗蹭地坐起来，张嘴就骂。

嘴刚张开，就合不拢了，那一群烧火的白衣人正泪流满面地看着王二狗，伤心欲绝的样子让王二狗也潸然泪下。泪眼婆娑里，王二狗好像发现了什么，白衣人竟然是自己的老婆、儿子、儿媳妇、女儿和侄女们，两个小孙子也跪在自己跟前。

王二狗第一感觉是做梦。以前经常这样，梦里发生一些意想不到、无法收拾的事情，在濒临崩溃的时候，二狗会说：“这一定是个梦”。醒来后，果然是梦。眼前的状态，肯定是发生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二狗放松下来，梦都是假的，眼前的所有都只是幻象。二狗笑自己刚才的表现，难怪一见到他们泪流满面的样子就不能自已，自己还不至于如此脆弱。

“你们在干嘛呢，还不赶紧起来，吓得我不轻。”二狗嬉皮笑脸，冲他们摆摆手，嘲笑他们不正经。又想，是梦里的事情，他们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白衣人们并没有对二狗的话和动作作出反应，开始冲着他磕头。

咦，咋回事？即使老婆、儿子、女儿不理自己，小孙子肯定会忍不住跑到自己跟前来的。但是，竟然也无动于衷。

王二狗觉得脊背有点凉，站起来，他们的目光没有跟着自己走，继续哭着，磕着头。坏了，王二狗发现自己比他们高了很多，竟然站在坟上，坟是新的，刚铺好土。

磕完头，儿子从一个黑色瓦罐里捞出几个饺子，用筷子夹碎，放在一个土台上，土台前面插着四根缠着白纸的柳树孝棍。儿子又从框里拿出一瓶酒，撒了半瓶，盖好盖子，放在土台上，又拿出一只公鸡，绕着坟转了两圈。

王二狗彻底慌了，因为儿子在抓鸡绕坟的时候，他确信已经碰到自己了，但儿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自己像个空气。

“爸，你走好，我会把这个家照顾好的。”儿子绕完两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擦，我死了吗？”王二狗一屁股坐下，摸着头，不知所措。

其他人跟着老婆，也沿着坟转了两圈。

“爷爷——”小孙子突然喊了一下，哭着趴在了地上。紧接着老婆和女儿也趴在地上哭个不停，其他人赶紧上来劝。小孙子被抱起来，女儿被扶起来，只是老婆怎么也不愿意起来。儿子上前，陪着哭了一会，和妈妈耳语了一番，老婆才勉强收住，但是那脸已经苍白到了极点。

王二狗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真死了？”

一行人互相搀着走远了，坐在坟头的王二狗害怕起来，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死了，就会被抛弃，哪怕是最亲的人？

王二狗努力回想父母的样子，他们死后自己的状态；想那些比自己早死的兄弟、朋友和知己；想那些曾经仰慕和敬佩的人……他们死后，自己为他们在内心留存的空间确实越来越小，甚至他们的样子都模糊了。

王二狗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站起身往那一队白衣人跑去。慌不择路，绊在一根大木头上，以为要摔倒的二狗，有些趔趄。那木头一点都没有妨碍他，看着木头，王二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难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和我有关系了吗？”

那一队人越来越远，王二狗疯了似的追上去，耳边没有风声，没有温度。

王二狗跑到他们前面，看着一个个呆若木鸡的面孔，内心的酸楚到了极点。“老婆，孩子们，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他们依然呆若木鸡地走着，即便再声嘶力竭也无济于事。二狗的眼泪喷薄而出，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看见最爱的人为自己伤心，自己就在眼前，却无能为力。像被用一只真空玻璃罩盖着的苍蝇，悲伤像一座山压在二狗的心口。

二狗多想捧起老婆那双憔悴的脸，吻去为她眼角的泪滴；

多想拍拍儿子的肩膀，给他一个坚毅的微笑；

多想掐一下女儿的脸，告诉她自己有多舍不得；

多想抱抱小孙子，再教他一首唐诗……

但时空已经交错，所有的动作都无法触及到他们。二狗在人群里穿梭，甚至跪下来祈求，极尽所有努力依然无法阻止一队人呆若木鸡地走着。

二狗放弃了，只能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家里也是一片肃穆，还能看到丧礼的痕迹。

小楼小院是二狗退休后在近郊的自建房，来这里是为了满足老婆的愿望。纯真素雅是老婆最打动二狗的地方，刚结婚不久，谈起她人生最大的愿望时让二狗很吃惊。
“老婆，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们可以一起实现它。”

“我是有一个愿望，但我说出来，你不准笑我，如果能实现最好，不实现也没关系。”

“我不笑你，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我的愿望是开一个动物收容所，让所有的流浪猫都能有一个家。”

王二狗当时没有笑，看着老婆认真肃穆的样子，脸上竟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老婆从想象的样子里出来，看见二狗的表情，一脸错愕，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二狗摁在了床上。

老婆脱下孝衣，坐在床头发呆，床头柜上有一张年轻时候的合影。老婆的脸上稍微有了笑意，但眼睛里的眼泪更甚。可能，她也想到说愿望时的情景了吧。

照片里面的老婆纤细窈窕，马尾趁着瓜子脸，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幸福。而眼前的人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佝偻的身躯只剩憔悴。

“我死了，她竟然这么伤心。”二狗蹲在地上，木然地看着老婆。几十年，两个人是怎么过的，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二狗已经没有眼泪，他试图回忆更多以前的事情，但在这两个跨度之间，竟然都是空的。

“这辈子，我都干了什么？”

小孙子们恢复了本来的状态，在院子里面玩耍，不时发出的笑声，冲淡了家里的悲情。女婿在和女儿说话，没谁能配得上我的女儿是二狗经常说的话。女婿安慰女儿的神情和话语冲淡了王二狗的怨恨。王二狗突然想起岳父去世的那天晚上，老婆疲惫地趴在自己身上哭了几个小时，而自己就那样抱着她，直到她睡着。

“彩礼一分钱不要你的，我们什么都不图，只希望你们两个人能好好地过日子”，王二狗想起结婚那天岳父说的话，那时他的心里应该也都是嫌弃和无奈吧，就像自己嫁女儿一样。

“看见女儿因为自己死了而哭泣，还能有一个男人让她尽情地哭，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岳父应该也会感到一些安慰吧”。二狗想着，心里好过了一些。

院子里有很多花，都是那个伤心的女人种的。二狗随性，每次看她为了把花架搭成一样，把花盆摆整齐而浪费几个小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而家里每样东西都必须放在固定的位置更让二狗受不了，有时候二狗故意把家里弄乱，躲起来看她气急败坏地收拾。厨房二狗更是从来不进，因为总是被嫌弃洗不干净，为此还摔碎过很多碗。

老婆有强迫症，最让二狗不能接受的是每次亲热都必须沐浴清爽之后，导致很多有情致时刻都因此变的索然无味。为了刺激，二狗出去找过其他女人。现在，看见她为自己伤心的样子，王二狗内心的愧疚更深了。以为已经忘记做过的错事，而现在竟然历历在目，老婆憔悴神伤的样子，让他想把所有的愧疚都告诉她，就像告诉神父一样，不求原谅，只为忏悔。

要吃午饭了，儿媳妇在张罗，自己一直坐着的那个主位，空着。

老婆弓着身子，努力站起来，走到餐桌前，竟然耗费了很大的气力，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觉得她老了，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为自己守候一生？二狗有些不甘心，努力为自己找到一个支点。
饭桌上，孩子们都吃的很香，唯独老婆只是喝了几口粥。

王二狗好吃，即使在经济最困难的那几年，也想顿顿吃肉。王二狗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体重也因此逐年攀升，儿子上大学时，体重达到了最高点，几次痛风之后，才不得已减肥。即使口味再叼，老婆还是尽量满足他。

“她竟然可以不厌其烦”，王二狗有些不可思议，几十年竟然没有听过她抱怨，或者是抱怨的次数太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王二狗和老婆还是闹过矛盾的，一次是女儿骑车摔断了腿，而王二狗在外地出差。老婆恶狠狠地说“我们在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那你就没有任何作用。”

另外一次是王二狗喝醉了酒，甩了老婆一巴掌，老婆半年没和他说话，为什么后来又和好了，二狗忘记了。只记得，哪次之后，二狗戒了三年的酒。

屋里屋外，王二狗走了好多来回，想在自己的人生找到点什么，工作？退休之前才混到个正科级。想来想去，能拿的出手的只有家里的这几个人。

王二狗颓然地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以前，可以悠哉地在躺椅上听戏，而现在躺椅都晃不起来了。这些东西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老婆、孩子，甚至他们的悲伤。

闭上眼睛，王二狗不想再去纠结这些事情，死亡意味着被抛弃，即使以前自己再不好，所有的也都结束了。从出生到死亡，从无到有，再到无，算是完成了属于自己人生的圆，也不必每个人生都有意义吧。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王二狗徘徊在院子里，老婆和孩子们逐渐恢复了生活的常态，而自己的痕迹在一点点地消失。

算了，走了吧，王二狗觉得自己已经多余，可能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状态，既然已经死了，应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垂头丧气的王二狗三步一回头，还是没有忍住眼泪，这一走，院子里的人和物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自以为豪迈潇洒的王二狗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脆弱，死后竟然只能带着一腔可怜离开。

像喝醉了酒，去到一个不知名的去处，一黑一白两人笑嘻嘻地来到二狗跟前。二狗确认自己死了，眼前分明就是黑白无常。

“二位鬼差，死鬼王二狗前来报道。”王二狗深腰一揖。

黑白无常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王二狗，二狗也不吱声，面沉如水，垂手站着。

“王二狗，你为何这般垂头丧气，难不成还有什么委屈不成？”黑无常指着王二狗，半笑着，脸显的更加狰狞。

“不怕、不怕，每个人死后，都会有一个头七回去了却一些事情，你要是有未了心愿，可以趁机了却。我们也有责任帮你。”

王二狗摇头，伸手示意黑白无常带路。

黑白无常笑笑，突然一脚踹在二狗的肚子上，王二狗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回到了家里。

几日不见，老婆的神色好了很多，和儿子一起在忙活着什么。王二狗内心有些欣慰又添了些悲凉，他们是真的把自己抛弃了。

“妈，你年龄大了，这些猫以后你不要管了吧，我和你儿媳妇照看也肯定没有问题。”

老婆没有说话，笑着看着儿子，一勺一勺地将桶里拌好的猫食放进地上的盆里。一群一群的猫围了过来，五颜六色的猫咪欢腾的很，有的还跳到他们的身上。

王二狗想起来了，在女儿出生以后，便在这个地方把收拢来的流浪猫养了起来。五只、十只，到后面的上百只，没有多余的钱买猫粮，王二狗便到河里抓鱼，掺在麸皮和玉米粉里煮熟给猫吃。除了工作，大部分时间，他们就带着孩子在这里照顾猫，二十多年过去了，更多的猫和更多的人来到这里。经过爱猫人士呼吁，政府支持，把这一片地方划归出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猫村。退休以后，王二狗便在这地方盖了小楼。

“你爸有猫缘 ，走到哪里都会有流浪猫粘他。我一个傻傻的愿望，他竟然就真帮我实现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猫，老是喜欢粘着你爸。现在他走了，也不会再被我们这些猫咪拖累了。”老婆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王二狗终于笑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看着迷人的妻子哭啼，好想帮她拭去眼泪。一只大狸猫跳上老婆肩头，用头拱着脸，舔掉了她脸上晶莹的泪珠。

用一生为爱人实现愿望，王二狗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死亡即使代表着被抛弃和结束也没有什么需要悲伤的了。

王二狗一身轻松，转身向远处的一道光走去。

喝孟婆汤的时候，王二狗没有丝毫犹豫，但一下肚突然一声惊呼。

“啊？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刚喊完，王二狗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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