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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生的实质在于寻求存在感,一辈子都是从自在到此在的探寻。
人之为人,也许根本之处就在于此。至于马克思讲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也应该从人的个体的自由发展的角度去阐释。
只有在本原和人类存在的意义上讲,群体才是根基。把自我放在群体里,是结果,并不是前提。离开对人生的涵泳和品味,生命将不能承受之轻。
情与爱,既是自私的,更应该是利他的,这很容易成为诡辩,特别是一旦将某种特定的“道德”赋予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在人之成为人的框架内循缘而为,应该是人性的终极。
欣赏追逐自我的,因为他是超前的、超越的。痛惜追逐自我的,因为某种滞后伤及了他人的人生,虽然罪责并不在他。在谁?无物常驻、一切皆流,历史给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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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麦卡勒斯的孤独,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孤独。你无论身处牵动每一寸肌肤的狂欢还是透彻灵魂的温暖,繁华与春意融融背后,你依旧是孤独的。
《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是关于孤独的故事。施爱者永远不懂被爱者的孤独,而用全部身心通过施爱而获得回弹式的满足;被爱者窒息在被爱的摇篮里而从孤独中生出决绝的恨意。于是,小说里三人三角之恋的结局,必然是三个孤独者的死结。
正如麦卡勒斯所语:我们大多数人更愿意去爱别人而不是被人爱。几乎所有人都想做施爱的人。道理很简单,人们只在心里有所感知,很多人都无法忍受自己处于被人爱的状态。被爱的人害怕和僧恨付出爱的人,理由很充分。因为施爱的一方永远想要把他所爱的人剥得精光。施爱的一方渴求与被爱的一方建立所有的联系,哪怕这种经历只会给他带来痛苦。
正像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所讲述的一辈子在寻找"能说得上话的"吴摩西和牛建国一样,没有人愿意固守着孤独,然而又无法真正消弭孤独,包括爱与被爱。
这是人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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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耶茨笔下的孤独是一种介于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视角下的孤独。
把他暂放一边。先说说人类的又一个如影随行的要素。
这一要素在叔本华笔下,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形而上学大树。叔本华说,不幸就总体而言是定则。对此,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遥相呼应: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不同。
痛苦具有"放大"的特性。诚如恩培多克勒所言:幸福就是降低欲望。当我们的生活按照亚伯拉罕·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展开时,我们的欲望大多会高于实际能够实现的高度。于是,安乐如此短暂,人生处处苦难,千百份幸福抵不住点滴的相违、相妨、相抗。
生活在一个欲望纷飞的年代,苦难无异会加重。单一的、关联的、对比的、妄念的,即使命运一而再地满足他,他也因更多更高的欲求而又陷入苦难。更为可怖的是,如此通透的认知,往往只能存在于欲望之箱的箱底。它在等待最后时刻,用近似幻听的声音喊一声:天凉好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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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耶茨说:“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我倒觉得,孤独没那么下贱。反而,它绝世独立,难以企及。
有很多与孤独类似的形态,比如踽踽独行的旅客,街头摆摊的农人,孤苦伶仃的老翁,独守空房的怨妇。他(她)也许是寂寞的,也许是空虚的,也许是百无聊赖的,但他(她)并不会懂得孤独,因此也就不能拥有孤独。他们擦肩而过,纵是相逢犹应不识,湮没于微茫尘埃。
孤独是属于灵魂的。它既能藉着躯壳舞出异彩,像从火山口一跃而下的恩培多克勒一样,用一生走在殉道的路上。它又能抛弃躯壳,如羸弱的卡夫卡一般,用意念绘出冷清的尘世。
孤独对众生又是一视同仁的。谁都能拥有,谁都不能轻易拥有。它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等待着具有慧眼的人们相携,从心所欲、江水流春,滋养出孤绝的体悟,获取推动时代的力量。
听听马尔克斯怎么说吧: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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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耶茨的笔下有一类决绝的孤独。
不被人知是孤独的常态。所以,他可以是热烈的、活泼的、积极的,也可以是漠然的、恬静的、消沉的。或者说,他可以与常人无异。
比如,夕阳下的形单影独,细雨里的苍凉背影,孤对青山,独面绿水。你不能判断他有没有资格拥有孤独。
因此,当不被人知时,孤独是平和的、欢愉的。他精心营造的独特的美得以完整地存活。他感到一种绝世独立的庆幸。
然而,耶茨刺了孤独致命的一刀。
耶茨把孤独置于赤裸的尘世。于是,自以为是充斥其间,人们带着普世的善良,用怜悯、同情、厌恶、叹息肆意曲解和蹂躏。他的灵魂在“救赎”中迷路,他的美开始消亡。
人们对扼杀他的孤独无比痛恨,发誓用雄文和良药驱逐凶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凶手叫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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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乌纳穆诺说:“生命是悲剧,而悲剧在于无休止的奋斗,既没有胜利,甚至也没有胜利的希望。”乌纳穆诺一辈子在为信仰问题、自我身份和人格危机而挣扎,他把这种痛彻入骨的挣扎表现在他的独特的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具有实验和先锋意味的形象。
乌纳穆诺的论断实在太过凄凉,但是他值得高高地被敬仰,因为他至少开辟了人之为人的一个维度。
对一部分人来说,某些思想者无疑是傻到家的低能儿。在他们眼里,世界是冰冷的丛林,唯有向钱进取,向荣华富贵而活,向高人一等竭力,才称得上是“正当”的人生。
他们耻笑那些做“无用功”的思想者。他们把人生的欢乐和出人头地奉为圭臬,并且认为是现世的唯一标准。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反驳这个既定的目的。他们甚至认为,这才是世界的真相——世界不曾有任何改变。那些为天地、为人性、为未来绞尽脑汁甚至对抗现世的人,制造了多少无谓的噪音,撕裂了多少瑰丽的风景!
然而,他忘了他的脚下曾经是沟壑纵横的废墟,他忘了他的安好的日子正是在他出生之前的无数时代的思想者的精神力量物化的结果。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悲哀比悲哀地探索前路的思想者的通常不太美满的人生更甚。思想者把自我的人生牢牢掌握在手中,而他只不过比吃饱喝足在马戏团里扮演森林之王的动物多了一个可以得意洋洋的大脑而已。
乌纳穆诺的起起伏伏的人生,就像绵延曲折的埃布罗河。他的思想和历程或许会在人类长河中湮灭,但是他燃烧的灰烬会成为人类不断成长的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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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许久以前看蒋勋的《孤独六讲》,深以为然。然而,由于没有好的习惯,再上岁月的无情,把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下隐隐的共鸣过的情感残留。
读书一定是有功利性的。当然,这里的功利并不仅仅在于其世俗意义,还有自我的价值取向意义上的功利,情感意义上的功利,甚至神圣化的功利。
孤独也是一种功利。当一个人真正得到孤独时,他已经经历了超越自然意义的蜕变,从"自在""进化为"此在"。
对,得到孤独。孤独不是人人可据有的。只有自我意识的觉醒,才配得上孤独。坚硬广漠的城市,到处是孤单、孤苦、孤奋、孤立,但是稀缺孤独。孤单、孤苦、孤奋、孤立可以施救,唯有孤独不行。它只能自我拯救。
你哂笑时,也许是孤独在哂笑你。
其实,我根本理不清讲不明孤独。因为她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她既是教主也是教众,她自生自灭。
八
阳光从西晒的阳台上窜进来,像一块刚刚烤熟的面包,温暖的金黄。忽然想起了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的阁楼里如花苞绽放的鸟。
我从加班的惺忪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窗外光的下面预示着凋谢的冰凉的老叶。它的模样像极了鸟,只是太过疲惫,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的异物,比卡夫卡的笔调多了一份温存。然而异物终究是异物,它就像那余晖,泽被万物,但普照不到的,是颗颗莫测的心。
异物感是灵魂的一个范式。这范式因人而异。有的光滑有的粗糙,有的连续有的间断。但是总会存在。即使最迟钝的灵魂,在因缘际会的某一时刻,最真实的丑陋会趁繁华落幕而裸露,等待高贵精神的拷问。
它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它会因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而焦躁万分。于是,它开始分化自己,一半溶入了世俗,一半永久雪藏。于是,宇宙一片祥和,人人玉树临风。
即使久远到无量阿僧祇劫,冰河时期依然会到来。所以,从本质上讲,雪藏只是一个狡黠的掩饰,没有亘古,只有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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