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附近路段正在维修,公交车停在很远的地方,不再向里。两个青年人步行穿越阳光下的广场。六月天气,被烘软的柏油路面踏上去有些粘脚。候车室入口处,一个下颏蓄须的中年人起身朝他们招手。
“请打开你们的行李。”
他们选了一张靠近窗口的长椅。人不是很多,列车要一小时以后进站,等车的人都散得很开。他们把行李放在脚边,面朝窗口坐下。
“天气真热。”
“是啊。”
广场上一辆计程车正发动引擎,是红色拉达车,从零乱的车堆里挤出,拐一个弯,在进入闹市区的岔路口消失不见了。户外光线强烈。
“真有点担忧,小姜,你父亲会着急的。”高个子青年说。
“不会呆太久,一两个星期吧。”
“可我总觉得要出事。”
“我下车后给家里去信,我想问题不大。”
“那好吧。”
“有烟吗,阿威?”
“嗯,有的,但你可能没抽过,是新牌子。”被称作阿威的高个子青年伸手取烟,很仔细地去撕封条,指缝间露出浅红色的包装。
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走过来,他们俩把刚点燃的烟抛进痰盂。老头停一会儿,离开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阿威问道。
“不,暂时还没有。”
“到那儿别忘了给我来封信。”
“我会的。”
阿威在椅子上坐直身体,翘起双腿。“苏州很美。”他说。
“是的。”
“那地方我去过,那地方美极了。”
“还不算太坏。”
“我经常会在夜里梦见一只狐狸,你有过艳遇吗,我指在那儿?”
“但愿会有那么一只狐狸。”他们俩都笑了。
外面乱哄哄的挤满了人,检查完行李依次进入,旅行皮箱铁制滚轮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有一个女人经过这儿,她在靠近检票口一张长椅上坐下,石英钟就悬挂在她上面的墙上,指针标明十二点,可现在还是上午。
“有什么新闻?”
“你说什么?”阿威回过头来。
“我说最近有什么新闻?”
“一切都挺正常,除掉我。”
“是嘛?!”
“人们在更衣,更多的鸟在飞翔。”
小姜目光专注地板,他没有说话。
“那东西写得不错。”
“嗯。”
“那本东西都挺好,写那首诗的是你朋友?”
“可能吧,我不知道。”
“还在想那天的事?”
“没什么,我给忘了。”
小姜用脚尖碰碰地板,地板挺硬。阿威一直在朝他望。
“听我说,小姜,人有时在不如意的时候会打碎一只杯子,那只杯子没错,可我们会这样去做。我想我会。”
“我知道。”
“他的环境一直不好,他有自己的原则。”
“他对我很好,他教会我很多东西。”
“我们都很尊敬他,其实我挺羡慕你们之间的友谊。”
“这些我知道,可我不想谈。”
候车室里好像发生了一点事情,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并不断地高声叫嚷。围过去不少人,但他们只是观望。周围变得很嘈杂,还可以听见一个男人神经质的笑声。走过来一个民警,简单问询后便把那两个人领进值班室,门在身后关闭,紧接着传来椅子掀倒和一只杯子落地的声响。旅客们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等待。
“最近有什么打算?”阿威问道。
“暂时还没有。”
“在苏州好好玩一下,不要想太多的事。”
“我会的。”
“也许我不该说,不过我已经答应抄几首你的诗给他,我以为——”
“算了,我对这没什么兴趣。”
“小姜,这对你很必要。”
“我不想谈这些。“小姜停了一下:”我可能会写诗,也可能不再去写,可我对发表没兴趣。”
“他对你一直抱有希望。”
“我不想谈他。”
“小姜,不要把一些小事情看得太重。”
“我没说我不会打碎一只杯子,甚至两只,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这地方让我受不了。”小姜有些激动。
“你这样想我很难过。”阿威说。
“如果你和你妻子在夜里遇到一个酒鬼、疯子,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他挺对,他不如意?唉,他让我受不了。”
“小姜!”
他用手捂住了脸,他没有说话。
“让我怎么说呢,我以为我们都挺蠢,可是——”阿威有些支支吾吾。
“让我静一静。”
他弯下身子,头伏在膝上。很多人朝这里张望,猜测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个孩子在他们面前停住,风车在一只手上呼啦呼啦作响,他眼睛睁得老大。
他的身子弯得更低,后背一起一伏,阿威把一只手掌按在上面,他能感到那种节奏。
孩子盼望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跑开了。有几个人还在小声议论,向这边张望。
“把烟给我。”
小姜起身穿越人群,有人给他让道;卖报的姑娘在候车室邮亭里朝他看了一眼,他没有停下;烟味很浓,紧挨公厕的吸烟室湿漉漉的墙壁靠上去凉丝丝的;他让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听得见几个男人淫荡的笑声。一会他们出去了,这下子很静,有水珠滴答滴答在响;烟蒂落进一小块痰迹,一下子就熄灭了;这一口有些呛,他想咳嗽,他感到胃里有一股暖流正往上涌,速度很快,可到了嗓子眼却又停住了,好像那股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他离开的时候注意到门边的墙上涂满了关于女人的句子。
“出什么事了?”阿威担忧地问。
“没啥,我感觉挺好。”
“快到点了。”
“是啊。”小姜停了一下,又说:“那天我不该骂他。”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该那样骂他。”
“我说这没什么。”
候车室里有些骚动,大部分人都站起来,开始向前挤,可检票口的门依旧关闭着。
“你戴表了吗?”
阿威回头看了看那只石英钟,仍旧指向正午。“没有,我想应该快到点了。”
“我想买几个橘子路上吃。”
“你等等,还是我去买吧。”
阿威穿过车站广场,朝对面的售货摊点走去。光线很强,阳光落在候车室大块窗玻璃上显得十分耀眼,他的影子逐渐变得模糊。我拿起行李挤进人群,向检票口艰难地挺进。
列车开始进站,有人在后面不断地推搡,可还是依次在检票。候车室门口空空荡荡,阿威还没有回来;下颏蓄须的中年人正在挪动桌椅,午后一点以前,不再有车经过这里。
车门在身后关闭。列车启动时左右摇摆地厉害。手提着行李的旅客来回穿梭,一些人把皮箱顶在头上。走过三节车厢,小姜终于在一个靠近窗口的空位置坐下,对面的中年妇女正用一叠手纸反复擦拭座椅,她约略有三十岁,挺漂亮。他们面孔相对时,她冲他微微一笑。
这时候列车驶出城区,行进在一片葱郁的田野上。视野开阔,阳光下的麦地一望无际,显得整整齐齐。再有一个月,就到了收割的季节。
(1992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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