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浪的声音,我心想。
在大梅沙。住的酒店离海边很近,五楼,五十多米高。榻榻米,内饰简朴,但是设施有点老旧。白天时,在阳台上能看见海和一点点沙滩。要是愿意,可以一个上午都躺坐在藤椅上,吹着温的海风,半梦半醒注视着远远海平面上庞大的货轮从西边以及慢的速度横游到东边的港口。白天去了沙滩,七点回来,洗了个澡,没吃晚饭,坐在沙发上面对简易茶几努力写了会儿东西。
阳台不大,黑色的铁栏杆,但是有一个温泉池子。池子很小,大概两平米大,一米八长,内里用浅蓝深蓝和灰蓝的小瓷砖铺成,有些已经有点碎裂。空调很差劲,我写得不耐烦了,出阳台看了看外面的海。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时完全看不清海在哪里,只是远远的有一大片纯黑,几点货轮的灯光在那片黑色里互相应映照,显得孤僻无援。
有海浪的声音,我心想。尽管那是一片黑暗,但是我知道黑色的海浪在静静的翻滚,携着白色的卷儿,翻上沙滩,然后归为黑色,倒流入海中。我看看身旁的温泉池子,突然很想试试。拧开旁边的把手,调到合适的温度,就任由水龙头的急流填满池子。要注水到至少半满,那可能需要半小时。于是我从房间里的行李箱中抽出电子书,倚靠着栏杆。我在看的书是双雪涛的小说集《飞行家》,其中个别小说我已经看了三四遍。
父亲很爱看书,他是窝着看的,一个意思是说他看书喜欢长期坐在同一个地方,屁股也不动,表情也不变,只是时不时嘬一口淡茶。有时周末,早上八点跑完步后,我回房间学习。学累了出来看他,他摆着那个老旧的电子书在不怎么干净的餐桌上看。我可能会回房上会儿网,到了饭点,他还再看,永远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吃完饭,他去外面走一圈,继续看。有时候不睡午觉,一个下午就在餐桌旁看书,丝毫不觉得沉闷。我问他哪儿来的毅力,他只是淡淡的说,人到中年,性情比较平和了。我不以为然,至少他在骂我和母亲的时候丝毫无法显出那种从容和淡泊,这让我很不解。第二个意思是说他看完了书,虽然我无法设身处地的了解,但在印象里他从不发表批评。有时兴至,和我浅谈几句,却像是复读机,把看的书的内容复述一遍,头头是道,条理清晰,想躲都躲不开。若是坚持走开,收获的是他在身后的一句贬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的知识储备毋庸置疑是很广泛的。奶奶家里穷,供不上父亲读高中。但是父亲出生农村,到城里读小学初中,成绩次次都是班级第一,年纪前列。有很多次我愤懑地质问他为什么成绩如此好,他说自己写了作业,放了牛,上课看了小说,睡觉,炸牛粪。然后他会看着我,混浊的眼神里刺刺的射出三种光,期待,自负和失望。父亲很聪明,很精明,他有能力,所以花费很多心思教育我,希望我的成绩更上一层楼。从某种意义来说,我的成绩的确不错,但是父亲永不满足,我没说什么,天下父母心,谁人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优秀得要死呢?那或许是对自己过去岁月的一种反击,对孩子的爱。但是其中的最本质,他们也不一定明白。
无谓点到为止。
我俯下身,将手掌插入不尚盈满的温泉水流内,温度偏低了。我将水龙头往右扭动。小部分生锈了,一用力却转得太过,水流陡然变得滚烫,涌向我水中的手。我骂一声,迅速收回手。不经意抬头,看到池子正上方的帘子。帘子挂在围着水池半圈的环形黑色条架上。我试着拉开略脏的白色帘布。无法拉实,右边靠进房间的的一侧不够长,但是足够了。我把身后阳台的玻璃门关上。那是两扇很不错的玻璃门,确保关严实了,便听不到房内的任何声音。我看着池子内激进水流下泛起的白浪,想起一小时前的海边。七点钟的海岸也快黑了。魔法半小时,意思是说一天中白昼和夜晚交界时天空的颜色。那是朋克蓝,流云也是幽蓝色的,海平面阔绰的视野让天空变大了许多,甚至于让我心生畏惧,仿佛那朋克蓝色的巨大天空中,有一双眼。海的颜色较深,大抵也是幽蓝的,远远海水上的货轮逐个打开灯,彼时却像海上的路灯,在缓慢地移动,引导海中鱼儿的路。
我坐在逐渐冰凉的沙滩上,抬眼望着幽蓝的海水一遍遍淌上来,再慢慢地滤下去,留下一片湿硬的沙地,被人们踩出一个个同样潮湿的脚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听到离沙滩不远处海水里儿童的尖叫声,年轻人的欢呼声,还有头顶巨大探照灯发出的浅浅的轰鸣声。我快要睡着了,我想,单手撑着沙地,它已经变得冰冷。朦胧中,我听见一声尖锐的鸣叫。极像是海豚的鸣,但是深邃的海域,离这里还有很远。我迟疑了一下,翻开电子书。《宽吻》是那篇文章的名字。最近两个星期的观看,让我觉得双雪涛这个人挺牛逼。就拿那本《飞行家》小说集来说,七八篇小说,我以为自己真正读懂的,不过一两篇。难以想象,一个在北京的银行职员,能够不急不躁或者说愤世嫉俗,将每天从眼前经过的人和自己在北方的童年拉扯成一件故事,然后将它们有条不紊地创造出来。《宽吻》,简单讲的是一只宽吻海豚,与身为大学教师的男人,和女海豚驯养员的故事。我回想着小说结尾——“我在水中一点点靠近海子的身体,抱住它,它极其冰冷。我抱了它一会儿,听到上面传来醉醺醺的哨子声。我奋力贴着它,不让海水将我们分开。”
我感受到一位孤寂父亲对海子的爱,由它寄托给女儿。那股孤独的,浅浅的爱意,在翻卷的海浪中逐渐放大,荡漾在朋克蓝中。我有点感动,不但是因为《宽吻》,还是因为那声尖锐的豚鸣再次从遥远的深蓝海平面上传来,打着卷儿进入我的耳蜗。一瞬间,我还真觉得那是海子,小说中的海豚。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再循声而去,那悠远的豚鸣嘎然而止。我的视线从模糊,到聚焦,到清晰的看见眼前翻滚的白色海浪,和遥远的货船灯光。
我站着,看到父母和一人一边牵着裸体的弟弟在海浪中蹚涉。老弟的那条尚有包皮的的小鸡巴随着浅浅的海浪摇曳荡漾翻滚,脸上挂满了纯洁的快乐。皎洁的月升起了,无边的海底是她的床。
水放够了,我用力扳下水龙头。拉开玻璃门。
“爸,妈,别进来,我要泡个澡。”
我左右看看,玻璃门两侧有窗帘。我将窗帘拉上,电视机节目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紧紧关上玻璃门,主持人的声音渐渐浅化。转身看了看六分满的水池,我犹豫了一下,脱下衣物,赤身裸体地站在温泉内。酒店考虑周全,以梯形分配每个房间的阳台,如此就不会产生两边比邻的温泉内都有人泡澡的尴尬。水微烫,我缓慢地伏下身,让水漫过我的大腿。我停了一会儿,等到下半身适应水温后,再放下双腿,感受着平行于池底的温水漫过我的肚腩,升上我的胸腔。我将双臂也放进水池,激起了一阵缓缓的水浪,抵达我刚好浸在水面下的肋骨,让我忽然间有点窒息。
我回想着上次泡澡是多久前的事。马来西亚,我想,五年前在马来西亚旅行,我一个人下到酒店泳池旁边的三个温泉那儿。很晚了,温泉还未断电,水浴按摩还在工作。我穿着泳裤,扎进中间的温泉,坐了挺久。之后经过了三个马来西亚人,我没敢探出头看,等待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独自爬出来走回房间。
很闷热,我想。夜晚的海风很疲惫,不愿意跨越辽阔的黑蓝深海吹到这个阳台。我透过朦胧的环形帘布,看到海平面上影影绰绰的灯光。往下看去,昏黄的街灯下,两杆信号灯正在一闪一闪。我感到额头在微微出汗,胸腔上的堵塞感一阵阵袭来。我勉强弯曲双腿,让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姿势不对,我的鼻腔进水了。我猛地抬起头,张开嘴大口呼吸。
“他妈的。”
我捋了捋鼻翼,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景物一明一暗,脸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没有想到在闷热的温泉中待上五分钟再起身也会触发低血糖。在中考前一天那次严重的低血糖后,我变得更容易复发。我复弯下腰,将水一把把敷在脸上。我感觉很热,于是将带进来的尚冰凉的半瓶啤酒喝光,感受着那股清淡的酒精打着转儿到我的脾胃。我把易拉罐捏扁扔到一边,再次扎进温热的水里。水漫上我的胸腔,那股窒息感稍稍减弱,风没有,很热。我试着放松全身,两条瘦弱的手臂被轻轻浮起,荡漾在身体的两侧。风吹动了身前的帘子,飘摇向阳台栏杆外,xiang我往下沉浸,让水面抵达我的脖子。就是一会儿,我又翻了个身,让自己不感到那么气闷。下巴抵着水池坚硬的沿边,我的脖子又被扯得生疼。我有点恼,后颈上的汗愈发的多,额头油腻腻的,不管敷多少水都一样。
我再次猛地起身,低血糖如期而至。淡淡的耳鸣,我感受着脸上的温度一点一点退去。我半睁着眼努力扶着脚边冰凉的池沿,聆听着五十米下方少量汽车的轰鸣声,还有附近大排档稀稀拉拉的喧哗声。工作日,我心想,人太少了,他妈的。
过了一会儿,自以为缓过来时,酒劲上来了。我的脸比原先更热,一直热到后背,眼珠子都是热的,脑袋在一圈一圈放大,但是思绪尚清晰。我犹豫了一下,将身前的白色帘布拉开,撇在一边。这时起风了,微咸腥而冰凉的海风迎面而来,吹打着我湿热的脸颊。
海浪声似乎更加清晰了,路面上车内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第三次浸泡在温泉内,脸部酥麻。我回头看了一下玻璃门,窗帘还拉着,一片漆黑。暮色很深了,海风一阵甚比一阵,被海浪推送着,滚到我的小小温泉内。白色的浪花,那是遥远的海上月对沙岸的亲昵。海风,那是浩大孤寂的海水对大陆的渴望。
那股酒精的热量一圈圈扩散,笼罩在天灵盖上。我低声咒骂着,却感到身体愈发的轻盈,那股温热的窒息感渐渐退去。我听到一声尖锐的豚鸣。我想起小说中的话,海豚,或者说泳池内的海豚,因为可移动范围太小,它们发出的鸣叫声只能在泳池内不断反射,让它们彻底迷失,所以在泳池内见到的海豚,大多都是瞎子。我仔细聆听着回荡在广阔夜海中的豚鸣,恍惚间,那声啼鸣更加悠远,更加忧郁,好像是从幽蓝海底发出的,又好像是从皎洁月面上传出的,打着卷儿顺着海风,绕过海平面上换气的孤魂野鬼,踩过湿漉的冷沙,穿透椰林,攀上栏杆,钻到已经没了温度的池水内,爬进我的耳朵。
又是一声豚鸣,它萦绕在海中岛屿,萦绕在我薄薄的胸腔内。
更多的豚鸣声响起,在很远的海上,在很深的海底,用不同的腔调,阐述渺渺的希望。
我看着清晰的夜空和摇曳的夜海。我捡回扁的易拉罐,将它一点点复原。我将铝罐扎进水中,过了一会儿,我举起那支盛满冰凉池水的啤酒瓶,对着浩荡的月,对着徐徐海风,对着声声豚鸣,对着剔透海浪,摇晃瓶身,点头示意。
然后我将那罐温泉水朝头顶浇下,以此恪守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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