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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多舛人生路【洛河源家事】

55、多舛人生路【洛河源家事】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3-11-22 06:40 被阅读0次

    前面我们说过,宗德兴是个犟脾气,跟人斗,跟牛斗,往往都是他胜。因为他会说,能说,也敢说敢做,一生都在与人与事争着。这种个性在兄弟几个里属于一种特例。因此上,他也就成了家庭与世相争的主要力量,家里的兄妹几个凡事都听他的。但他的婆姨陈玉珍,却一辈子没怕过丈夫。这也是一档子怪事。

    洛河源上有个传统,父母在世,儿子结婚,一般是不能分家另过,不然会被视为不孝,让世人笑话的。宗维岳和张连贤都很重视这一点,宗德兴成家立业之后,虽然住在后羊圈窑,但居家过日子和地里劳动还跟全家一体。较强的个人能奈,也使他成了家庭的主要劳力和对外的代表。

    身为几个媳妇的婆婆,张连贤很传统,个性表现上,有时候显得苛刻。她与大儿媳妇张树芳磨合了几年之后,完全的成了家里的做主人。大媳妇被接走,二媳妇进门来,新的磨合再度开始。这一回,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二媳妇陈玉珍是个强性子人,表面上循规蹈矩,骨子里却有种反抗精神。在受到了婆婆的指责之后,一开始隐忍不发,后来婆媳之间就开始拌嘴了。这一点,宗德兴的大女儿宗文彩,曾对我回忆说:

    “奶奶那个时候也要强,当了婆婆,要管家。二妈也要强,不听,两个人常争嘴。因为这个,二大跟二妈也常吵架呢。后来,奶奶对二妈就不好了,不给哄娃娃。二妈二大下地劳动,娃娃没人看,吃不上饭,屎一把尿一把的,糊得不成样。二妈回来,就跟奶奶嚷。二大因为这个,唉哟,跟奶奶哭了好多鼻子呢。”

    “二妈做事,表面上不争,心里有劲。她不同意的事,那是绕着弯子也要改变你。那个时候,二妈跟奶奶之间,常用迂回的办法,逼得奶奶也是没办法,有时就骂了脏话,二妈就抓住不放。奶奶给二大告状,二大在外面厉害,但管不住二妈。奶奶不给哄娃娃,一定情况下,也怨二妈。”

    宗文彩所说的这一点,从前面一章中,张连贤跟李贵花吵架一事,可以看出一些联系。

    上面所说的这些内容,都是些家庭的琐事。家家户户都有差不多的经历,所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话题归到宗德兴名下,他在多舛命运的安排下,先后又经历了两回大难。

    宗维岳组织高级社,杨青庄大多数人家都入了,人们在劳动中还是尽心尽力,很少有偷懒的现象。宗德兴有一回从南梁台往回背荞麦,一人背了三个人的量,大的就跟个草房子一样。到了场院外,当时正好赶上他一个人,在过垫板的时候一脚踩翻,背上的荞麦把人整个压在了下面。

    那时候的场院外边,都是打一圈土墙,墙外挖一道深沟,为的是防牲口跑进去糟害粮食。但为了方便人们进出,场院门口处,挡了一块大石头,上面搭一块木板子当桥。宗德兴踩翻的正是这块板子。

    后面背荞麦的几个人回来,看见一大背荞麦挡在场院门口,谁也过不去,还奇怪的说呢。几个人放下背子,啦了一会儿话后,合力把那捆荞麦提了过来,这才发现下面的宗德兴,头磕在石头上,满脸是血,已经人事不省了。

    那一回,宗德兴被送到县城医院,剃成了光头,后脑勺上缝了八针。由于失血过多,医院安排输了一千毫升的血,才让他从昏迷中醒来。挨过大难的宗德兴回家后,悄悄跟母亲张连贤说:

    “妈,在医院的那两天,我就觉见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大院子里,周围立着齐整的木头栏杆,四处站满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挡着脸,拿着刀叉剑戟。我想跟他们说话,没人理我。后来,来了两个白脸人,上来就给我套上了铁链子。我问自己犯啥错了,要被抓到这个地方?没人理我,我要往出走,找不见门,爬到了栏杆高处,又一头栽了下来。”

    对儿子灾难不断,心怀恐惧的张连贤,原就是一脑子的胡思乱想,再听这么一说,就更害怕了。第二天,她一个人跑到离杨青庄外的一处庙里,又是烧香,又是许愿。在回家的路上,她正好碰见了一个本家的婶娘。说起这件事,婶娘出主意说:

    “你这个二小子从小调皮捣蛋,现在都娃娃一堆了,还多灾多难,这怕是要讲点迷信了。”

    “我不知道咋讲呢?”

    “这个简单,过去我们家就搞过这种事,也就是请上个阴阳先生来,给办上一场法事,替他向神仙求个情,赎个身子出来。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有啥难呢。佛爷说这都是人上辈子的因果。”

    夏日的一天,张连贤给二儿办了一场法事。请回的阴阳在院子里,鼓乐唱腔,一片热闹。剃了光头的宗德兴,身上挂着象征性的铁链子,被领着在搭起的桥上桥下来来回回转圈子,撒纸钱,一声声应和着阴阳的问话。在开链子的时候,阴阳徒弟突然从后面,把一碗鸡血自他的头上出其不意地浇了下去。

    那一天,正是宗德兴的生日。这也是儿多女多,从不把娃娃们生日当一回事的张连贤,给几个儿女中过得最隆重的一个生日。放学回来的宗德虎,饥不择食中,饱饱的吃了一顿香饭。由此,他把这样一段家庭故事,随着香饭而牢记在了脑海里。他说:

    “那一次做法事,村里人都觉得好笑的很。说你二大那么大的人了,平时厉害的啥一样,那时候跟着阴阳,教啥说啥,乖的哟就跟个小娃娃一样。真失笑人呢!”

    法事赎身,让宗德兴自觉远离开了灾难。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就恢复过来,生活也一如继往地继续着。这一年,他被选上了杨青庄生产队长,在领导岗位上,那种为人处事,处理问题的方法,大有其父宗维岳的风采。所不同的是儿子刚直,脾气暴躁一点,当父亲的则表现的更游刃有余一些。

    然而,多舛的命运并没有就此打住,两年之后,宗德兴又经历了一次要命的大难。

    杨青小学搞了一处操场,立了两个篮球架子,供娃娃们体育活动。生产队里的一帮年轻人,没事时也会来这里搞一些分队比赛。球场的一侧是山,另一侧是土崖,有四五米之高。宗德兴有一回打球时,忘了危险,为接一个球而一头栽下了土崖,人被摔得鼻口鲜血,再次不省人事。一群人把他送到医院,大夫一检查,当时都给出了生命不保的暗示。

    为此,刚强的张连贤眼泪汪汪地到庙里去,连哭带诉责问过神仙:

    “你们这些瞎眼的神神,香我点了,贡我上了,钱我也烧了,法事也办了。他都已经是赎过身的人了,你们咋还不能放过他呢。你们算些啥神神嘛!那些阴阳法士,是不是全是骗子啊?老天爷,你睁一睁眼吧,有什么难,就让我这个老婆子,代我的儿子去了吧!”

    是命运的安排,抑或是母爱的伟大,宗德兴再一次奇迹般活了过来。他当了两年队长后,因为能力和人缘,被招到城关公社上了班。在那里,因他会算账,算盘打得好,好多时候都干着类同会计的工作。饥饿年月里,他先后的这两种角色,为家里人生活解决了不少的问题。再加上母亲过日子上精打细算,所以,全家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断过粮食。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宗德兴个人禀赋和兴趣开始凸显出来。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那便是对家庭财产的看重,对买卖挣钱,发家致富的热心。这种能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理财意识强。发现了儿子的这点本事,家里有些什么东西要卖要买,张连贤都依靠他去做。日子长了,宗德兴成了家里掌柜的,钱进钱出都要过问。

    二姐宗德珍家因为累手大,生活困难的过不下去,常会回娘家来寻找点帮助。张连贤碍于儿子和媳妇,又心疼女子,总是偷偷的给点接济。就这点东西,都常常被不知情的宗德兴,给算得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当娘的只好说:

    “好我的儿哟,妈都让你算糊涂了。家里就那么点东西,你算那么清干甚呢!”

    如果说认真是宗德兴最大的优点,那么一定情况下,又是他一生都难以放下的一个缺点。别人发了工资,挣了钱,都爱打个平伙,吃点好的,喝上两盅,有时候还耍一耍赌头。这些宗德兴都很少参与,他把钱看得重,一分一分的积累。这几乎成了他一生光荣的负累,也是晚年时委屈万分的根由。对这一点,他的大女儿宗文彩曾跟我说:

    “二大一辈子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出门跑外,很少下馆子吃饭,多会儿都是自带着家里烙好的干粮。干的吃不进去,就跟食堂要一碗水就着吃。二妈为这个,常骂二大是个穷怂鬼转世。那没办法,二大就那么个性子。他自己也觉得委屈,可改不了。”

    “说二大小气,也不是。他自己舍不得,对儿女的事却从不亏欠。办大事的时候,家里用钱的时候,全靠二大往出拿呢。还有,那时候咱们一大家子的人,爷爷又不管家,生活全靠他呢。二妈跟二大不一样,只要手里有钱,想吃想喝,想买就买。人家是享受了一辈子。”

    1968年冬天,吴起县政府响应中央的号召,积极动员公职人员回乡劳动,为此还出了个地方土政策,允许社员在山上开挖生荒地,公开说谁挖地归谁种,谁种谁收。自古农民对土地最看重,都认为这是一个抢地盘的机会。宗德兴听说后,嘴上说响应国家号召,实际上撂下工作,跑回杨青庄的山上开荒种南瓜了。

    这样一次错误的决定,完全是因为一念之私,让宗德兴丢弃了工作,重新沦为一个种地农民。也许,这样的决定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但其遗憾,成为了他每每想起,都为之后悔的一件事。他曾感叹说:

    “人要是只盯着那几亩地,不能看得长远了,那只能吃亏,没说的。就说那年吧,像我这种情况的人有一批呢,跑回去开生地,那苦可受上了,结果,开出的地全让队里收走了。不要说种南瓜了,连个草苗苗都没收上。还把个好端端的工作给丢了。要不然,我后半辈子起码也是个吃公家饭的人。”

    1971年,文化大革命在杨青庄搞得你死我活,被逼无奈的宗德兴和老四宗德虎两家人,远徙它乡,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磴口县协成公社南营子大队第一生产队落户。这一切都是宗德兴悄悄跑了一趟内蒙才确定下来。老大宗德旺当时任盟公安处处长,所有户口之事都是他一手办理的。人生后路是瞎的,他们的这一走,成了后来生活的一次转机。

    搬家的时候,两家人乘坐一辆顺路的大卡车,拉着全部家当和大人娃娃十几口,一路西北行。中途在定边的一处国营食堂吃饭,由于正赶上中午下班时,人多,排了一长溜的队。着急赶路的宗德兴排到了前边,几个年轻人却要插队。穿一身烂羊皮袄的他坚决不让,双方就打了起来。一比六的悬殊力量,让他挨了打,但却赢了理,最后把其中的两个人硬是扭到了当地的派出所,给自己赔礼道歉才算完。

    到了内蒙之后,宗德兴由一个外来户小社员,被提拔当上了南营子二队的队长,后又当上了大队会计。中间,在一次修路工地上,领队的他为了生产队的利益,又与一些工人因为琐事,直打得头破血流,昏迷过去,被送到了公社医院。消息传回家里,陈玉珍急得跟儿女说。

    “唉哟,你大完了,迟早得让打死了。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一点也不考虑娃娃老婆,就爱跟别人争。争什么呢,争下的又不是能给他呢。唉哟,一天把人操心死了。你们还不赶紧跑去看一下,看人还活着了不?”

    改革开放,国家政策松动,宗德兴开始跑起了买卖。他几次往返吴起和内蒙,做成了几笔小生意,由此一发而不可收,并最后举家重新返回吴起。一家人的归去来兮,因为本来就是杨青庄的人,所以落户分地,都没啥麻烦。只是村子里原来的窑洞卖给了外人,他只好另寻住处。

    是慧眼识金,也是福至心灵,经过东瞅西瞅,宗德兴最后选中了吴起县城东头的宗圪堵子,那里有一处山坡背靠大山,前临一条马路。这块地离宗石湾不远,他出了点钱买下来,出手就箍了五孔面子石窑。当时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宗德兴在外面发大财了。

    修窑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宗德兴心疼钱,前期的准备工作,都是自己一手挖出来的。那苦把人受得面色如铜,身体都瘦了一圈。石湾和杨青的人往街上去,都要路过门前,看见他受那苦,多少人都劝他要当心身体,可不敢受得太厉害了。他说:

    “人不受苦干甚?苦还能把人受爬下!这点苦,比起过去在山上劳动,算点啥事?有钱挣,我不怕受苦。”

    宗德兴是宗维岳几个儿女中唯一的一个离开之后又回归故土的人。前后算下来,他在外生活了整整十年。重回杨青时,正赶上国家出台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听说老两口名下还分了一点地。已经尝到了买卖来财之乐的他,自己没有回去种,全包给了别人。

    一段时间里,在小妹宗惠珍的帮助下,宗德兴到吴起县百货公司,干上了采购员的工作。这一下,他如鱼得水,一天在外四处跑。其中主要进货的渠道,是老三宗德龙所在的吴忠市。在那里,三弟媳刘鸿林当的正是百货公司的经理。这中间,挣下了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

    口袋里有钱了,且是替公家办差事,条件与以往大不同的宗德兴却不改旧习,一如继往,常年还穿着一身老旧衣裳,还是出门带干粮,住店挑最便宜的。人们都笑话他不会享福,他却自有道理:

    “受苦人,还想享啥福呢!不饿肚子,干自己喜欢的事,就是福。人要懂得知足,我觉得现在够享福的了!”

    有一回,宗德兴在外跟几个人,几句不合就动开了拳脚。猛然想起腰里揣着的几千块进货钱,他脑子轰得一下,啥气头也没了,抱头就蹲到了地下,由着别人踢打。对方不肯善罢,把他背的干粮口袋抢过来,六七个烙饼撒了一地。他跑过去捡起就吃,就跟个傻子一样,几个人这才愤愤的走了。

    那一回的让步,是宗德兴与人相争经历中的首次,也是他本质中理性的一面。

    谁也想不到,吴起出了石油之后,地方开始大规模参与开采,县政府一下子有钱了,县城老街向东发展,宗圪堵成了交通枢纽地带。那院子地方成了一弯子宝地,临路的门点出租挣钱。想一下,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老人家心满意足的呢!

    六十多岁以后,宗德兴基本上就歇下了,但他却闲不住,眼里到处都是活,常急得跟家人瞪眼喊叫。家里人习惯了,不把这些当回事,能干则干,顾不上了各忙各的。往往是不服老又急性子的他,嘴上骂着呢,双手已经干了起来。

    县百货公司拉回一车货,找了几个年轻人卸货,却嫌钱少不干。蹲在墙角啦话的宗德兴,心痒痒的跑上前,把这份营生揽了下来。在他的动员下,几个老汉把一车东西给背到了库房里。那年,他六十五岁。几个年轻人逢人便说圪堵子的宗老汉抢了他们的生意,一度被熟悉的人们引为笑谈。

    一辈子经历太过坎坷,还是说人的天命使然,宗德兴在儿女一个个孝心如云而来之时,悲剧地患上了全世界都束手无策的脑萎缩症。这是个发展缓慢,结果令全家人悲伤不已的受罪毛病。这种病与他老人家一生多次头部受伤之间有没有联系呢?这个很难说。宗德兴小儿宗力平,曾跟我回忆时说:

    “二大老来的时候,身体一直挺好,能吃能喝。我还常想,家里日子好了,他老人家能活个八九十岁不成问题。后来发现他往家里捡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左右脚上的鞋子乱穿,棉单不分,说话怪怪的,颠三倒四。二妈觉得不对了,我们领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这个毛病。当时没把人难过死。”

    我最后一次见二大宗德兴,还是在小妹宗文鸣的婚礼上。他老人家正好在西安闫良看病,颤巍巍的坐在席面上,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上前问候的侄儿侄女。他已经叫不出好些人的名字了,对我却还出口准确无误。无误的令人眼睛一酸,心为之痛。

    一生好强的宗德兴,育有五女二男,于2007年7月6日逝于吴起宗圪堵自己的家中。享年7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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