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是很盼望下雪。作为一个粤北岭南人，只要是下雪，不管什么形式，我都是由心的高兴。高兴得就像见了雪的南方人。
大概小学五六年级，前一年刚下过一场落地就化的雪，于是这年又特别期待。可终于还是个暖冬，一点雪的影子也没有。
一天放学路上，前面突然热闹起来。几个孩子正用小石子扔两个乞丐。一边嬉笑着砸了就跑，见没反应又回来继续戏弄，嘴里还骂着：“疯子”。
我那时已经过了玩这种把戏的年级了，带着我高年级的不屑和对乞丐报复起来伤及无辜的担忧，和同伴赶紧从边上溜走了。
常有乞丐在附近的垃圾堆或者马路边出现，然后就再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叫“乞丐”（乞儿）是当地的称呼，也许“疯子”或流浪汉更适合称呼他们。正常人做乞丐，起码是衣衫齐整，只因残疾或家有危难上街乞讨。而这些“乞丐”，四肢齐全，衣衫褴褛，什么垃圾堆里找到的破烂都往身上穿，唯独不上街乞讨。你甚至很难见到他们开口说人话。他们大多是一些脑子有问题的流浪汉，一群疯子。我最常见到的场面是：疯子穿着一身破烂，一脸痴笑，独自沿着公路往前走，偶尔在垃圾箱旁停留，然后再没见过。
两个乞丐里有一个是女的，我印象深刻。这不只因为女乞丐和女疯子少见，更是因为后来的事。
我家所在的是一栋7层楼房，我房间的窗口正冲着旁边一排旧两层小楼。在两个楼的之间的空地上，女乞丐正在那里徘徊。
已经是十一月了，天气还是热的吓人。那个空地夹在两栋楼之间，又有两棵大树，可以避阳。她老去那，大概是这个原因。
那排小楼一共有四户人家。前门都冲着进入社区的公路，后门就冲着我的窗口。每家后门门口都有一个小平台，高出空地两层台阶，正好和二楼的阳台是对应。
女乞丐一开始坐在右边第一户人家门口的平台上。第一户人家是开小卖部的。从屋里看见她，小卖部阿姨从后门出来把她赶走。
“不要在这里坐，快走！”
那时我正在房间写作业，听见动静，赶紧到窗边看热闹。
女乞丐一开始有些犹豫，然后才站起来，走到树下看着。小卖部阿姨回屋里去后，她又慢慢坐到了第二户人家门口。
第二户的男主人开门出来，手里拿着扫把，还没开口，她就敏捷地站起来走开了。接着她几经踌躇坐在第三户人家门口，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但我相信不过是没发现她罢了。
第三户人家是一个奶奶住。奶奶很凶，孩子们都害怕她。我之前在她家后面玩，大概是说话声音有些大，她便出来把我们骂跑了。奶奶胖胖的，留着刘胡兰式的短发。我还记得，骂我们的时候，圆圆的脸盘上两颊通红。所以，等待这个女乞丐的，只能是一顿骂，也许是拿着衣架连打带骂。总之，不会有她好受的。
我错了。一连好几天，她都呆在那。我妈从厨房窗口也看得到。我妈告诉我，奶奶每天给乞丐送饭呢。
寒假开始了，我照例要先装模作样地规划下午为“寒假作业时间”。在反复确认容易的和有趣的题目都写完了以后，我只好偷偷地看看窗外的女乞丐在干些什么。一群孩子似乎对她也很感兴趣，正围着她打趣，顺便送她一些石头吃吃。我等待着她反击回去，突然奶奶拿着衣架冲出来。
“干什么啊！？干什么啊！谁家的孩子！”在带着湘味的斥骂声里，孩子们作鸟兽散，再也没有回来。
天气变冷了，手脚冰凉的我无心写作业。一天我正在电视，我妈突然叫我到厨房窗口。我妈说奶奶正准备给乞丐洗头。
奶奶家门口摆了个煤灶，一口大锅煮着热水，呼呼冒着白气。奶奶全副武装，戴着口罩、手套，穿着围裙，从屋里提了一桶冷水，和热水混在一起，一勺一勺往女乞丐头上浇。乞丐蹲在地上，她的头发又长又脏，早就板结了，两桶水下去也不怎么奏效。奶奶后来拿来剪刀，头发都给她剪了，然后衣服也都剪了。衣服脱得差不多的时候，领进了屋里。
等她再出来，已经是一头短寸，换了一身衣服。最外面是一件银灰色的毛衣，看上去是手织的，在她身上有些宽大，但显然不是奶奶的尺码。她这一身打扮，乍一看像个年轻的小伙子。
我和我妈看奶奶折腾了一下午。我妈说，真是亏了她有耐心。我问我妈为什么奶奶要给她剪头洗澡。我妈说：“可怜她是女人吧。”
第二天我发现奶奶家门口还多了床被褥，她让她睡在门口了。
离过年越来越近了，终于又要有冷空气南下，我期望再冷一些，期望能看雪。
我偶尔会从奶奶家门口路过去找同学玩。于是也近距离看了几次那个乞丐。她打扮干净过后，虽然说不上是好看的女人，但至少觉得她是个正常人。不过她的眼神和举止还是会让人看出，她的脑子不太正常。
从同学家回来，路过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在门口。被褥和她突然从门口消失了。她突然走了？窗口看进去，屋子里电视开着，她正和奶奶坐在里面呢。那段时间她好像完全住在屋里了。
没有过多久，我又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甚至看见她会离开那个地方，过会儿再回来。自从奶奶给她送饭，她已经好久没离开过了。
除夕，我和朋友们四处放炮，在小卖部买烟花。她好像也在附近晃悠，像一个银灰色的幽灵。然后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回奶奶家门口。
后来我妈告诉我，她听别人说，奶奶好像让孩子接到大城市过年了。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了某天奶奶家门口停着小轿车。
开学以后我又看见她。上学路上，她正在路边的垃圾箱边站着。我慢慢从她身边走过，她的头发长了些，衣服有些脏了。走过一段距离，我又回过头来看她。后边一个低年级的孩子也在看她。我认出他是那天放学路上扔石头孩子的一员。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发型还是银灰色的毛衣，他有些害怕似的，快步绕过她。
2018.12.25 MERRY CHRISTMAS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