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便是悬挂在家中墙壁上那副年代久远的老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表面已经泛黄。相框周围的红漆也早已经被磨掉，露出木料最初的颜色。
照片中是一个青年，略显沧桑疲惫的脸上有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眼神中藏着悲伤。
我的曾祖父叫杨进民，爷爷叫杨卫华，爸爸叫杨兴国。那副照片上的便是我的曾祖父杨进民。曾祖父本名并不叫杨进民，这个名字是他在新文化运动中自己改的，意为“进步之民众”。爷爷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出生的，曾祖父给爷爷取名卫华意为保卫中华。爸爸出生在文革期间，爷爷给父亲取名兴国也是传承了曾祖父的意愿，意为振兴国家。
小时候每当我问起爸爸这相片的由来时，他就会给我讲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
1917年刚刚年满16岁的曾祖父升入北京的一所高中学习，当时的中国正处于愚昧专制和进步民主两种观念交织纠缠的状态之下。曾祖父作为接触新思想新事物的进步青年自然是满怀热忱，立志报国。在学校里，曾祖父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有志青年，他们一起阅读胡适等人的进步文章，企图寻找让中国社会看到光明的一条出路。
1917年十一月，北京城正是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肆意呼啸，拍打在行人的脸上。街旁人家泼在道路上的水片刻间将泥土冻住，像是一柄钢刀扎在地上，企图划破来往行人的脚底。
曾祖父忘不了那个冬天，不仅仅是因为寒冷。
“进民！大新闻，大新闻！”曾祖父的同学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进屋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怎么了，章新。出什么事情了？”章新两颊通红，大口喘着粗气。
“我……，我看到……”
“看到什么了？”
“报，报纸……”
“报纸？我看看。”曾祖父拿起章新手里的报纸，上面大标题赫然写着《布尔什维克党与十月革命》。
“你是说，俄国在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下推翻了资产阶级统治？”
“对啊，咳咳、就在……前两天。”章新边说边咳嗽，许是在外面喝了不少冷风。
“布尔什维克党是工农阶级领导下的无产阶级政权……，”曾祖父仔细地读着报纸上的新闻。
自那一天起，布尔什维克党和马克思主义将会让曾祖父穷尽毕生去探索追求。
1919年清明过后的北京城，天气渐暖，柳絮纷飞，却没有春天特有的生机。那年曾祖父学校内的几株桃花殷红似血，像要燃烧一般。
四月的夜晚，四合院内的风还是有些许凉意。月上梢头，银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众人的身上，和着昏黄的煤油灯光。
“进民，一战胜利后我们国家作为战胜国，理应收回山东主权。可是该死的日本人在巴黎和会上居然坚持继承德国的权利！实在是欺人太甚！”章新用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使得本就破旧的桌子更加摇摇欲坠。
“是啊,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咱国家落后吗？”曾祖父另一个同学也愤慨地说道。
“同学们，而今国家落后、列强割据、政府腐败、民众麻木，正需要我辈有志青年发动群众，唤起人民的爱国意识。救我泱泱中华于水深火热之中，兴我泱泱中华于穷困落后之境。”曾祖父那明亮坚毅的目光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笃定。
“同学们，我听一个进步组织的人透露北京城里有人秘密组织游行示威活动，反对日本的无理野蛮要求。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
“示威？那不会被巡捕抓走吗？”一个戴眼镜的瘦同学弱弱地说道。
“怕什么！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已然到了紧急关头，倘若我们也这样惧怕，也这样畏缩，是有愧于我们所接受的进步思想！又何来谈及理想，更何言报国？”
“进民，小些声，不要让别人听到了。”章新说道。
不久，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像曾祖父一样许许多多的爱国学生游行示威，更有愤怒之至的学生冲去卖国贼的居所掀砖揭瓦。
1919年5月4日这一天注定被所有人铭记。
曾祖父因为在示威中太过引人注目被巡捕当作发起者之一抓进监狱。
在我的童年的印象里，爸爸说那些抓曾祖父的巡捕们都是些地府的恶鬼，食人的野兽。
在监狱的那几天是曾祖父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比他后来在大革命中和战争中所遇到的更加令他难忘。
监狱里阴暗潮湿，充斥着腐败稻草的气息，快要把人憋的喘不过气来。可对老鼠们而言这是极佳的生活天堂
“醒醒，”肥捕快将一盆冷水泼到曾祖父头上。清水和着他头上的血迹，随着脸庞滴落在地上。
“是谁指使你反动的？居然还敢去政府要员的官邸去闹事！谁给你的胆子！”肥捕快脸上的横肉一紧。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曾祖父瞪着肥捕快，用孱弱的声音说着。
“什么道啊，人的，不说是吧？老子打到你说为止!”
爸爸说在他小时候的记忆中曾祖父总是咳嗽，那是由于在监狱中曾祖父的肺部被打坏了，从而落下了病根。
章新是同曾祖父一起被抓进去的，在被审讯过程中奋起反抗被敌人殴打致死。
这件事被外界知道，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舆论，政府迫于压力释放了曾祖父他们，可章新却再也无法同曾祖父一道寻找拯救中国的道路。
在1936年又发生类似的政府殴打爱国学生致死的悲剧。那时候已经是地下党员的曾祖父与同志们经过多方努力将被关押的爱国学生营救了出来。
曾祖父的这些经历， 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爷爷和爸爸传承了曾祖父坚韧顽强的意志，勇于为理想奋斗。这种精神也同样深刻地影响着我。
1919年6月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合约上签字，意味着五四运动取得了初步胜利。曾祖父写下一首《悼章新》的诗，表达对战友的怀念和祭奠。
悲君义死恨千重，心系国家最为忠。
槛外桃花红似血，神州无不泣英雄
——《悼章新君》
曾祖父还记得桃花盛开的时候章新对他说：
“进民，你看今年的桃花开的多么好啊！如果这次运动成功了，咱两去拍张照纪念一下。”
那一年的桃花殷红似血，经久不败。
在曾祖父身体稍稍痊愈的时候去了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他的眼中能看到希望，是五四运动胜利后带给他的光亮，更藏着失去战友的悲伤。
曾祖父身上的品格，那种在风雨中锤炼出来的精神影响着我的爷爷，影响着我的爸爸，同样也深深地影响着我。
这幅照片已经成为我们家最珍贵的宝物，这种精神也将会在我的身上传承下去。
我想，在许多年后，我的孩子问起这幅照片时，我也同样跟他讲起曾祖父故事。他或许会像多年前我初次听到这故事时一样激动和敬仰。
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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