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的时代,一入夜,铺天盖地的黑暗就笼罩了整个村子。山野间,林木茂盛,沟坎甚多,我们这些油灯下听着鬼故事长大的娃,入夜后几乎不敢出门。
万不得已要出门,也定会拉个人做伴。一手握着油瓶,一手护住火苗,小心翼翼地走着。夜风吹过,灯火摇曳,赶忙护紧火苗,生怕它会灭了,将自己丢弃在无尽的暗夜里。
后来,有了电筒。这个通体银色,筒状身子,漏斗形脑袋的家伙实在有趣。拧开后盖,塞进两节干电池,滑动开关,一束白光射出,就像一柄刺破夜空的长剑。如果加长筒身,装入三节电池,光柱还会更亮,照得也更远。多年后,看《星球大战》时,我曾想:乔治·卢卡斯导演设计的光剑是否是受此启发呢?
夜里,我喜欢玩电筒。站在院子里,打开电筒,拧动灯头,调整焦距,直到它投射到墙上的光斑最小为止。聚焦后的电筒能照得很远,照向竹林,惊动了林间的鸟雀。我就想,照向夜空,能否晃到仙人的眼睛呢?有时候,我也会像卢卡斯导演那样,将电筒想象成光剑,将夜空想象成恶魔,双手握剑,四下砍杀。末了,会用手掌盖住灯头,欣赏红彤彤的,像烧红的烙铁似的手掌。
父亲一般不会让我玩得太久。他说,这样瞎玩,不干正事,费电。干电池不耐用,价钱也不便宜,用过几次后,光开始变得昏黄,也照不远了。这时候,父亲会取出电池,放到地上,用锤子轻轻敲打,电池滚圆的身子变得凹凸不平。奇怪的是,这样的电池放进电筒,又可以继续使用了。一对电池往往会被反复敲打,压榨,直到实在发不出光了,才丢弃。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却把它当知识记下了。
尽管大人不让玩,我还是想方设法地找借口玩。夜里,借着上厕所的由头就可以玩一阵子。四川乡人流行的一句话“茅房里打电筒——找死(照屎)”说的就是我这样调皮捣蛋的娃。不管怎样,电筒让我在漆黑的夜里找到了慰藉。
可当我有了自己的电筒时,却少有玩的兴致了。
初中时,到镇上读书,离家约半小时的脚程。晚自习后,我得靠着电筒回家。漆黑的夜里,独自穿行在寂静的山岭,紧张,害怕自是不必言说。林间小道,人烟稀落,拍翅的山鸟,垮塌的岩壁,阴冷的林风,每种声音都足以让人冷汗直冒。走夜路,我从不敢东张西望,两眼紧紧地盯着小路上电筒投射下的光斑,跟着它快步前行。黑暗紧紧地贴在身后,光移过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它吞噬,我仿佛听到了它狰狞的窃语:“当光不在了,你就会被我整个吞下。”夜间行路,不紧不慢地走是最好的,慢了,迟迟走不出黑暗,快了,响动太大,又怕惊动鬼怪。你不敢朝后看,越看越觉得身后有人,你不敢奔跑,越跑越觉得有人在追。很多时候,我紧握电筒的手都是湿的。
走夜路,要靠电筒,它是驱除邪祟的十字架,但人类消灭不了黑暗,摆脱黑暗要靠坚定的信念。不管多黑的夜,我都坚信自己终会到家的,于是我边走边做减法:走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山冈了,翻过这道山冈,前面就是山谷了,穿过这条山谷,过了小桥就可以看到灯火了。路一点一点地走,信念一点一点地累积,黑暗终将会被我甩到了身后。
夏天的夜里,最怕路上乘凉的蛇。一个晚上,电筒的光扫到一条横在路上的小蛇,我没有汉高祖刘邦的勇气,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迟迟不敢迈步。我用电筒的光反复地晃它,好久了,它才不紧不慢地滑进草丛里。我慌忙夺路而逃。偏偏几天后的夜里,我走在路上,电筒突然不亮的,不知道是灯泡坏了,还是电池的电被榨干了。我取出电池,用牙咬了咬,放进筒里,没用。黑黢黢的夜,要是掉进坑里,或是踩到蛇……我绝望了。
有时候绝望也能给人力量。空荡荡的山野里,既然哭喊是无用的,自然也没有哭喊的必要。既然黑夜如此强大,我如此弱小,倒不如一头栽到它怀里,摸爬滚打,兴许能闯出一条道来。没有了光明的倚伴,我反而变得胆大了。我硬着头皮,凭感觉在小路上摸索。我幻想出一套坚不可摧的铠甲穿在身上,妖魔鬼怪撕不开它,跌打碰撞磨不破它。暗夜里,我可以横冲直撞。
走夜路也有愉快的时候。有人做伴,就如履白昼,和同伴比一比谁的电筒聚光度好,照得远,用小棍挑逗路上的蛤蟆,用一路的谈笑驱走对黑暗的恐惧。
月夜回家最是浪漫。皎皎明月当空照,习习凉风拂面庞,嘤嘤虫鸣耳畔吟,懵懂少年情素生。神仙眷侣,侠客英雄,天上地下……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三十分钟的脚程,有时我能走个四五十分钟,长大后我称这种感觉为“恋空”。
而今,身处城市,即使夜里,也处处灯火通明,倒是怀念起三年初中里伴我走过夜路的电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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