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井

井

带先生去一个老园子游玩，我说园内有一口古井，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我带他去观瞻。

引他到了井前，他见是一口枯井，不由得有些失望，说：“一口枯井而已。”我想，倘若不是枯井，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一口井，也是会意兴斓珊吧。于是，便想起了老家的井来。

也许，只有在山村里长大的人，才能对井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吧！

院子里有两口井，一口大井，在堂大伯的家门前。一口小井，在爷爷奶奶家门前。

爷爷奶奶家门前的井四四方方的，用麻石砌成，井沿的三面又用条石砌高了一些，上面用一块又宽又平的石板斜斜地盖住了井口的一半，使井看起来像个小房子。

井边的小石头堆里插着用剥了皮的小杉树做的木杈，像朝天伸着的手，木杈上挂过要晾晒的腊肉、腊鸭，有时也挂着毛巾和丝瓜瓤，还有时候，是摆着一张竹匾。竹匾是农家最常用的东西，晒白辣椒要用，晒红薯干要用，晒长豆角、豆豉、萝卜条都要用。

春夏的时候，木杈上缠绕着苦瓜藤或丝瓜藤，抽芽长蔓，花开花谢，细细的藤儿上就挂上了小苦瓜、小丝瓜，很养眼。瓜儿长大了，终归有一天会成为饭桌上翠绿可口的菜肴。

木杈旁边还种着一棵石榴树，夏天的时候，榴花似火，红艳艳的，小孩子好奇、手痒，要拔下几个花苞儿来，大人也是不管的，但就怕我们摔井里去，我们就偏喜欢在井边玩。

井的右边是奶奶的菜园子。菜园子的篱笆严严实实的，井旁的篱笆边还长了一棵芙蓉花树。

秋天的时候，芙蓉花就开了，四五种颜色开在一棵树上，大朵大朵的，毫不吝啬地大大方方地在枝头绽放着。去井边打水时，谁都要看看它。在秋天的细雨里，它美得就像一幅画似的。

清晨黄昏，一家人在井边遇着，聊几句，互相帮忙舀桶水，日子便更添了平淡和融洽。

井里没长什么水草，但墨色的青苔却是密密麻麻的。 新长出来的青苔绿绿的夹杂其间，也有一些豆绿色的青苔，在石头上长出一朵花的样子来，边缘皱皱的，带着一线暗红色，要仔仔细细地瞧，会看出美轮美奂的感觉来。

日子久了，青苔长得太多了，就要淘井。有了淘井的念想后，爷爷就会念叨着：“等你大哥回来，就要淘井了。”好像这件事情非得要很有出息的人来干才行。

爷爷平平常常的话语里，也包含了一种对我大哥的浓浓的喜欢和赞美。

大哥回来后，仿佛还要选个良辰吉日才能淘井。淘井那天，大哥身手敏捷，在井里爬上爬下，爷爷和叔叔们齐心协力用接力的方式把井里的水用桶快速地舀干，大哥干活还非常细致，用刷子仔细地刷着井壁，把青苔刷得干干净净的。刷得麻石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淘过井后的井水就更清澈了。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淘出来的小红鲫鱼又重新放回井水里去了，它们游得可欢了。

小时候，看着井底又汩汩地涌出井水，井就渐渐地丰盈了，便觉得井很神秘。让我觉得更神秘的，还是它水温的变化（长大后才明白其实井水的温度变化并不大）。夏天的时候，井水冰冰凉凉的，在田里土里山里干完活后，跑回来，到井边用勺舀上一勺，咕咚咕咚喝下去，又消暑又解渴。

这勺很原生态，是用圆滚滚的长木条作柄，用大大的厚实的老竹筒作勺两者嵌合在一起而成的。

大人舀水的时候，勺就变戏法地轻盈起来，他们动作干脆利落，水勺上上下下，不一会儿就会装满了一桶水，而我们这些小孩子，总是得用膝盖帮着忙，才能把勺装个大半满，舀水时，我们总是将勺磕在井壁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把水倒在桶里后，又笨手笨脚地把勺“啪”地扔回井里去，又“咕噜咕噜”鼓着泡的将勺装上水，大人见了，总替我们着急，说：“让我来吧！一眼好井水都被你们鼓浑了！”。

外面的人路过井边时，倘若口渴了，也会抓起横卧在井沿上的勺，喝个痛快，然后一抹嘴，将勺里剩余的井水倒掉，感叹一声：“这井真好啊！井水很甜呢！”

这井在夏天就是一个天然的保鲜冰箱。奶奶婶婶们从菜园里摘回来的丝瓜、白瓜扔到井里，要做菜的时候才拿出来。冬天的时候，井水往外冒着热气，洗菜时，舀上几勺井水，手便不会觉得冰凉，反而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秋冬的时候，大井边偶尔会有婶婶们在洗腌菜。腌菜坛子是用泥巴封了口倒扣在泥田里的。待腌好了，就将坛子取出来，端到井边去，取出一棵棵的腌菜，将多余的盐份洗干净，晾干，最后切成细细的末，便成了农家可口下饭的小菜。

洗腌菜时，我们最喜欢围观了，婶婶们懂得我们的心思，撕下一片片腌菜叶，分发给我们，我们便乐不可支地享用着。院子里谁家办喜事，婶婶们都聚集在井边一起淘洗海带、木耳呀，我们照例是要围观的，撕下一片海带给我们，我们照样也是吃得津津有味的。

井就这样陪伴着我们，陪伴着一大院子人的朝朝暮暮。陪伴着我们从打赤脚的小伢子变成了健硕的小伙子和大姑娘；陪伴着强壮的父辈们变成“爷爷”，看岁月将他们的青发染成暮色。让我们倍感欣慰的是，爷爷奶奶的腿脚虽然大不如前，但依然在井边舀水淘米，濯衣理菜。

井水是无味的，但又饱含着隽永的人生况味。里面有平淡岁月的烟火味；有远离喧嚣的水墨味；也有一家子含蓄内敛、感情不露于声色又免不了相依相靠相亲相爱的丝丝甜味……

到如今，井水旁边竖立着水龙头，但我回到老家时，我依旧爱如儿时一样用勺舀起井水来喝上两口，在井沿的石板上坐一坐。

曾经我们这些在井边无数次打破院落宁静的无法无天的小孩子，终究怀着对未来的淡淡迷茫、踏着去寻觅幸福、追逐理想的步伐远离了这里。

只是，当我们再次回到这儿时，才渐渐明白，那些忘却了的或没有忘却的记忆，也是幸福的清流，它一直在充盈着我们成长的每一个日子，使我们内心淡定，步履坚实，留下温暖的人生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