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年炎夏

作者: 我在向阳坡 | 来源:发表于2019-03-09 12:16 被阅读15次

    七月,离不了热。

    总觉得有一团流动的热气在眼前,随时要将我吞掉。

    我所在这个辅导机构一点也不正规,简陋到让人感觉滑稽。

    一楼,也就是所谓的“接待大厅”只有十平方米大小,两侧墙上各有一扇狗洞般的破门,分别通着煎饼店和旅游社,猫着腰才能走过。

    据说,煎饼店和旅游社没有厕所,而我们辅导班有,所以房东想了掏狗洞这个主意。

    每隔十几分钟旅游社那哥们就急匆匆跑来上厕所。我问他咋这么频繁,他的解释是他不停地与客户打电话,水一杯接一杯地喝。厕所自然也就跑的勤。

    至于煎饼店,每天都有股酸不溜秋的煎饼味飘荡在方圆一百米的空气中,成了我在这个夏天最熟悉的味道。

    我的老板小刘只有21岁,去年刚毕业就出来开辅导班,她自称是个暴脾气,不想给人打工,于是家里人给她东拼西凑,买桌子买椅子租房子,助她实现了这样一个创业计划。

    除了小刘还有老韩——一位32岁,刚刚新婚的肥宅,和那些外聘不同,他一年四季在这辅导班教课。

    所谓外聘老师就是小刘从学校请来的老师,只有寒暑假才来辅导班上课。

    据老韩自述,自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考教师编制之余,半死不活地打几份工。

    整个夏天,他无数次叮嘱过我,千万别学生物师范这个专业。

    此专业每年毕业的人数远远多于需求的岗位数量。

    老韩前后在教师编考试中挣扎了三年。至今仍在继续。所以对生物二字是深恶痛绝。

    除了这两位大人,剩下我们三个刚高中毕业的暑假工,每天领五十元工资,负责在小区和学校门口发传单,等待着学校放假——按照小刘的指示,辅导班开学后我要教小学。

    我曾想过,整个暑假啥都不干的话,我会闷在家叫苦连天,事实证明,来赚钱的这段日子我也依旧觉得无聊。

    还好我收获了一大堆经历,多少也攒了点钱,比在家憋屈着要好。

    虽然挣得不多,却每天都过得很奢侈,大鱼大肉地吃。中午到了饭点,我们几个暑假工拥簇着老板小刘去光临不远处的“君子饭庄”,我们的步伐可真像上帝,点菜从来不紧不慢。

    饭庄老板娘很礼貌,跟在我们后边等好久也依旧欢欢喜喜,时不时推荐几个她认为好吃的菜。

    我们几个擅长吹捧小刘,闹腾着让她请客。她只会一边捶我,一边凶我:别废话,快说吃啥!

    事实上我们不指望小刘管饭,十几天接触下来,能发现她的创业确实很艰难。

    大着肚子,还要一个人打理辅导班,每每想到她只比我大三岁就惭愧至极。

    在君子饭庄,一顿饭就抹掉二十元,除此之外,我偶尔参加几场同学聚会,五十元日薪实在是捉襟见肘,积蓄攒的很慢很慢。

    学校放假的前三天,我终于不用跟另外两个暑假工出去发传单了——小刘安排我和老韩开始备课。

    接到小刘通知时我和暑假工小龙、凯凯在附近的学校门口地推。

    按小刘的馊主意,玩具熊是很重要的砝码,她让我们抱着熊在放学时间去学校门口,跟家长说只要现场交学费,熊就是他们的。

    她以为这样会迅速带来生源。我们几个没经验的暑假工都哭笑不得,一个破狗熊能有多大魅力,她却不以为然,固执己见,结果到头来也没招到哪怕一个新生,还得吃去年的老底。

    多亏小刘喊我回去备课。要知道,抱着接近两米的玩具熊站在人群中是一件无比尴尬的事,还要不断和家长搭讪,十几天下来,我实在受够了这地推工作。

    接到电话,我抛下小龙他俩,迅速逃回了辅导班。

    小刘正端坐在沙发上吹着空调刷抖音。

    小刘这人勤快的时候,没谁比她更勤快,即便怀着孩子很不方便,可刷厕所、擦窗户、拖楼梯这样的活,她都亲力亲为。

    懒的时候她也比谁都懒,作为老板,她经常沉迷于各种小视频软件和消消乐游戏,玩到忘乎所以。

    偶尔缓过神来,抬头发现我们几个暑假工也正坐着玩游戏,就大喝一声:你们几个快干活!没活给我找活干,一天五十块钱白开给你们?

    我们都盼着她玩手机呢,一旦她玩入迷了,也就是我们休息的时间。

    一进门,小刘旁边有一对笑盈盈的眼睛瞬间吸引了我。

    那是张新面孔,我猜她是小刘请来的数学老师,记得前几天小刘提过一次,今年请来的学校老师里,教数学的那位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只好新找一位。

    这年头学校老师不好找,没有过合作关系的老师都不愿来,怕辅导班关系不挺括,牵累自己挨查。

    小刘时常吹嘘她的一个叔叔还是舅舅在省教育厅工作,没人能查她。

    看在她怀孕的分上,姑且相信她的神通。

    新来的数学老师,叫萌萌。

    萌萌老师名如其人,一眼看上去就很可爱,让人倍觉亲切,我刚从外面的热空气踏进清凉的一楼大厅,又看到这样一张新面孔,忍不住把她与小刘做了个对比。

    小刘大大咧咧,脾气有点冲。一副高度数镜片后露出咄咄逼人的眼睛。

    高考完跟哥们老毕来面试时,我以为小刘三十多岁了,她说话声音特别洪亮,气场一点也不像个21岁的小姑娘。

    她告诉我,这都是在中专学校练出来的,专科学校没啥正事,姐妹们就经常一起出门做兼职。实际上从十六岁开始就算踏入了社会。

    而新来的萌萌老师,我只能说,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能解释“人畜无害”这个词的人。后来作为同事那段时间也证明,她是一位极其善良又弱小的女子。

    也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我无数次感叹“时区”这个概念。

    世上每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时区,他们都在自己的时区里活着。

    萌萌老师并非学校老师,没有教学经验。于是小刘让我俩跟老韩学习怎么备课。

    老韩象征性地在黑板上写了道初中数学题,表情一本正经。讲完步骤后已经累的满头大汗,我和萌萌老师坐在下面认真听着,没一会老韩噗嗤一笑:“算了,不讲了,没劲。”

    “咱们聊天吧。”我提议道。“对了,像今天这样,小刘给咱们算工资吗?”我好奇地问老韩。

    “算个屁啊,小刘那抠劲。只要不开始教课就不算。”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应该给你算,因为你今天出去发传单了。”

    旁边的萌萌老师听我俩的对话,不发一言,依旧笑得可爱,她画的淡妆刚刚好,不过分妖娆,却也显得秀丽。

    与素颜女生相比,我更喜欢化妆的女生,似乎化妆彰显着女性独特的魅力。但最好别涂抹地像鬼一样,那还不如不画。

    我向来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闲扯,我问老韩大学什么样,问他啥时候要小孩,问他考教师编制的事,他很乐意一一解答。

    教室里的电风扇拼命地转啊转,怎么也带不走那股热气。

    我认识的每个胖子好像都很爱出汗,老韩一边拿手绢擦着汗,一边作思考状地回忆大学生活,回忆经历过的各种考试。

    每当我问一个千奇百怪的问题,萌萌老师都像看怪小孩一样打量我,但是是用的那种和蔼的眼神,略带笑意。

    也许在她心目中,作为刚毕业的高中生,我应该是另一番模样。

    和两位早已成年的人在一起,我没有多少故事可讲,难道要跟二位讲我高中同学自习课突然放响屁?类似的搞笑事,我倒是记得一大把,但面对两位大我十几岁的老师,还是有点拿不出手。

    老韩讲了好久,最后甩下一句:“还是拉呱舒服。”

    我担心开课后教不好小学。

    “怕啥啊。”老韩颇不以为意,拍拍我肩膀。“以你,肯定行。”

    “咋就行呢?”

    “只要上过高中的都能教,你又这么能落落…”

    老韩的话给了我力量,让我更加自信。

    小学课本的确简单,和那种能被人一眼识破的伎俩一样没有技术含量。或许真像老韩说的那样,只要不怯场就够了。

    有了老韩的话,我更不想将一天七八个小时的功夫花在无谓的备课上。想起高中作为物理课代表这三年,去办公室时,老师们要么在拉闲话,要么在玩手机。

    “盘问”完了老韩,我又瞄准萌萌老师。

    一问才知道,萌萌老师比老韩还要大,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她拥有着一副小孩子的面庞,真不像个当妈的人,包括老韩也对她的年龄有点吃惊。

    惊奇完过后,两人继续听她聊故事。

    萌萌老师居家多年,和肥宅不一样,她在家是家庭主妇,自结了婚就待在家带孩子,送孩子上学,送完老大送老二,喂孩子吃饭,喂完老大喂老二。

    现在老大上小学了,她把两个孩子都放在“小饭桌”,自己终于腾出了出门赚钱的机会,用她的话说,两个孩子将她锁在家里,自己几近与社会脱节。

    以往,只要听见那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我就头皮发麻,我更喜欢出门在外。

    潇洒、不受拘束的生活多好啊。

    她说,自己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过去的这些年,没有工作,在家像个木偶一样。

    我问她结婚后有没有出远门旅行过,她仔细想了想,有过几次,去临近的城市闲逛呗。

    “有了孩子你就懂了。没多少时间,也没多少金钱供你去玩乐。”萌萌老师收回可爱的笑容,又对我说了一句:“其实我的社会经历可能还不如你多呢!”

    那副瞬间认真的表情让我心生同情,也许在生活中有不少这样的女性群体存在。

    与萌萌老师的对话不像与老韩那样诙谐幽默,更多的是让我沉思,如果我作为丈夫会怎样改变家人的生活?

    显然即便同样是三十多岁的老韩,因为没有孩子,也无法理解那种滋味。

    “既然最近没发生有趣的事,讲讲你的大学吧。”我提出了新的要求。

    “啊,大学!”萌萌老师眼睛上翻,想啊想。

    对于三十多岁的人来说,大学是很久远的故事了。

    突然我灵光一闪,转向老韩:“老韩,你大学里谈恋爱了吗?”

    “谈屁。光和室友出去上网了。我肥宅一个,你懂得。”老韩果然是个没有多少历史的人。

    这时萌萌老师淡淡地说:我大学有过。

    “嘿,那就讲讲吧。”

    “大学,大学很——不错啊。”想了半天,萌萌老师蹦出这样一句话。

    接着她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我在烟台上的学。我们学校离海边不远,风景真的好!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怀念呢!毕业以后就没再回去过。和同学几乎没联系了。”

    萌萌老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我恋爱的对象是当地的,烟台人。说实在的,你今天要是不问我,我都忘记很久啦。俩人早就没有一点联系了。

    “手机?那几年手机多贵啊,没多少人用。我们是四年的同学,同班。从大一到大四一直在一块!确实挺久!我们二十四岁那年分的手。都是因为我爸。我去过他家,他的父母对我挺满意。那个男生后来都到我家来提亲了,我爸愣是没让人家进家门。

    “为啥啊?因为老封建,老古董!也因为我太听话了,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事都是由我爸一手操办的。他不让我跟外地人结婚。我最后就没跟那个男生。

    “用他的话说,咱们对外地人没法知根知底。他的思想仅限于周边那十里八村。结婚不能出这个圈子。

    “可人家那个男生一家真的是好人啊!人家说了冲我爸这个想法,也要来咱们市买房,在咱们这定居。

    “我爸这个老古董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人家啊,忘了先后几次人家提着东西去我家,他从来不开门,要不就躲别处。

    “你戳中我的痛点了啊。那几年我才难受呢,我在家绝食,成天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再后来,人家男生的家长就逼他回烟台了。毕业两年多都没结果,换我也烦了。

    “大学里我倒是去过不少地方呢,那时候他带我做了不少兼职,他家在烟台,所以比较熟啊,领我到处玩。钱是赚了花,花了赚。

    “想想那四年…确实好!他对我可好了,而且他是很上进,前几年听说去北京了,也不知道干什么活。肯定也成家了。

    “现在的老公?他对我也挺好,谁更好?这个真没法比。刚结婚那一年我挺对不住他的,我和那个男生分手后没半年就和现在老公结婚了,说实话之前我们没见过几次,根本不了解。我爸托人给我说的。按他的意思,我结了婚就会忘记初恋了。

    “嘿嘿,就算结了婚我也一年多没缓过来。每天都煎熬,看都不想看我老公一眼,想死的心都有,当时我恨死我爸了。

    萌萌老师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我偶尔发问,她就解答。我问她现在还恨老公和爸爸吗?

    得到的答案却让我失落了许久,如果她依旧恨两人,说明她对初恋一直念念不忘,跟看到的电视剧一样,爱情的力量无穷,不会因为时空因素受到影响。

    可萌萌老师她说早就不恨了。

    “我与老公新婚一年没说多少话,可后来有了孩子两人又重新建立了感情,最近几年在家里的时光虽然琐碎,但感觉像是又谈了一场恋爱。现在我发现他有很多闪光处,比原先那位男生还要有趣。”

    她总是称呼自己的初恋为“那个男生”。

    “爸爸终归是自己的爸爸,他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为女儿好的。现在当了妈妈,也能理解当年爸爸的初衷了。说他老封建太过了,只能说他很现实,也很爱我。现在他身体不好,有时看着他满头白发,别提多可怜这老头了…

    “现在的老公也是,我们偶尔吵架,但感情总体是不错的。毕竟有了孩子…

    萌萌老师不再看我,像自言自语了。

    “你和初恋吵过架吗?”我似乎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沉默的停顿。

    “还真没有吵过。”

    “他脾气比我还好呢。”萌萌老师又补充了一句。

    我一错再错。又问道:“如果给你重来一遍的机会,你还听你爸的话吗?”

    又是沉默。

    “我觉得不会”。萌萌老师笑了。依旧是可爱的面孔。“我从小就是典型的乖乖女,听家长的话,要是能重来,我肯定会改变。你看现在我出来找工作,和你面对面坐在这里,这就是改变啊。”

    萌萌老师来辅导班以后,多了一股清流。吃腻了君子饭庄,大伙都想换口味,萌萌老师自告奋勇骑车去买烤肉饭——她多次推荐那家,据说很香。

    她一次捎回来多人份,有好几次我忘了给她饭钱,隔天才想起。她总笑着说:算啦算啦,就当我请你了,我工资可是你两倍!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二十一岁就结婚生子的小刘和我的同事——三十多岁的萌萌老师给我留下了好多回忆。

    有时为了凉快,我特意早起,骑电驴绕远路去上班,穿行在城市的街道里,晨风拂面的的感觉,别提有多爽。除了看小孩耍疯,偶尔与老韩聊聊游戏,听小刘谈人生理想…

    当一个人回首往事,给别人讲起自己的生平,似乎只有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孩子这样的大事才值得去说,没人会讲自己在哪一年看了个好电影,唱了一首好听的歌。

    有很多实实在在的快乐,一旦经过了时间长河的洗刷,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些“人生大事”仍留存。

    当别人提起我们时,也只有那些“人生大事”可供人述说。

    整个夏天的兼职我做的很成功,后来小刘反馈说我教的学生成绩都有所进步,有几个小孩子还特别想念我。

    如此我心中也得到了一丝安慰。

    寒假我没再去找小刘。为了寻找故事,我去了一家新的辅导机构。

    听闻能干的小刘产子后,立马又投入了招生工作。孩子抛给老人,工作一刻也不停歇。当我把和六个朋友们游玩苏沪杭的照片发给她时,引来了羡慕嫉妒,小刘说有了孩子更无法出远门玩了,下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老韩考过了某初中的生物老师,离开了工作多年的辅导班,终于成了正印老师。他的朋友圈里依旧荒无人烟,一年到头就一两条转发信息。

    萌萌老师好像掏了一部分钱,加入了一个绿叶产品组织,所谓绿叶,和权健没什么差别。国家要整治保健品市场,权健已倒,什么无限极、绿叶也早晚挨训。

    偶尔,萌萌老师会在朋友圈放些照片,有时是大女儿,有时是小女儿,有时母女三人在一块自拍,三人都是可爱的表情。

    到了身为父母的年纪,有孩子固然是累,当与小孩真正坐在一起,也还是挺温馨的。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时区里,貌似有所交集,实则互不干扰。

    有了家庭,谁又还记得曾经的初恋呢?你不问,我不答,谁又能互相理解各自的心酸?

    又一个夏天快要开启,每天在虚拟世界里浑浑噩噩之余,想起那些有趣的现实,就如同上班路途中必经的那段树荫道一样,为我暂时带来凉爽。

    公园,空无一人

    相信我,生活中无聊的人是大多数。好好生活吧!期待每一次相遇,你就是个不无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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