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刚刚通车的独库公路,走起来尚有凉意。海拔越高,气温越低,天山气候变化的无常在皮肤留下印记。
山上的积雪尚未融化,天瀑的流水隐藏在未被暖风敲开的冰壳之下。与队友已经分开,我独自一人走向更高处的冰雪世界。
折腾了两天才翻过独库公路第一个冰雪达坂——哈希勒根达坂。
第一天,先是从乌兰萨德克驿站出发,徒至哈希勒根达坂隧道口。整整一天都在爬坡,最后十公里一直在飘雪,相较于开启炎热模式的中原大地,这里甚是“凉快”。
由于到垭口时已近黄昏,加之周围冰雪覆盖,带的装备不适合在冰雪环境露营,所以搭车往回走,在K631找了家小店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因为同房间的自驾者也要上山,所以搭他们的便车回到达坂隧道口继续徒步。
相比昨日山顶的阴雪,举目只见周围的山影隐遁在云翳之中,今天的达坂不同,蓝天拼命从云间撕开裂口,阳光趁此刺向负雪的长峰。纯黑、纯白、纯蓝还有光,水墨画也难解此间味。
我是在下山途中遇见他们的。
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雪后的山路没一块干的地方,只好靠在公路护栏上休息一两分钟,不等身体冷却就又得继续往前走。出发几天还没找到徒步的状态,这样无休地走,身体早就累瘫,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又绕过一个弯道时,远远看见前方支了两顶帐篷,心想有救了,终于可以去帐篷里烤烤火。此时已是正午,也该休息休息吃午饭了。
我是一个面子薄的人,走到帐篷跟前变卦了,不好意思上前试探是否有人。
正巧前方不远处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已被太阳晒干皮面,我一屁股坐了上去,真凉啊,但没办法还是摸索出巧克力、饼干吃了起来。
没过多久,听到背后有人呼喊,直觉是在叫我,于是艰难地倒下头去。
徒步时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即使休息一般也不会随随便便把身上二十多公斤的背包卸下来,因为上肩太费事了,而且此时身上为了防雪,事先罩了一件雨衣,现在正垫坐在雨衣的下摆上,行动不便。
为了应声,我把脚跟一抬,屁股一顶,背包支撑着向后倒下的身体,整个人呈下腰的姿态,头朝下跟那个声音打着招呼。
那声音乐了,笑声从远到近,“哪里人?”
说话的是一个维族大叔,络腮胡,脸上爬满皱纹,皮肤黝黑,一看就是有长时间在户外做苦力的经验。
大叔的普通话虽然不标准,操着典型“拐弯抹角”的新疆口音,但能听出他对我的好奇和关切,“要热水吗?”
“可以吗?我只要一杯就好,谢谢!”我连忙答道,然后奋力起身,取下扣在肩带上的压缩水杯,跟着大叔朝帐篷走去。
没有现成的,热水必须现烧。
这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了。这样的山上住宿条件可想而知地艰苦,跟着大叔走进他们的帐篷,才真切感受到他们生活的拮据。
大叔的帐篷不太宽敞,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张大“床”占据了帐篷内近一半的面积,上面码了几床颜色暗淡的被褥,他的一位工友半靠在上面朝我微笑。
说是“床”真的太抬举它了,趁大叔找勺子的间隙扫了一眼,其实就是一张大木板,下边用破木头和大石块抵着才不至于挨着地面。
帐篷内由于没有地垫,雪后泥泞不堪,雪水在木板下肆意横流,最后在一边的墙角汇聚成连接内外的水洼。
跟大叔到隔壁“屋”取水,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汽油罐立在墙边,这是蓄水池。他先是往旁边的大铁锅舀了两勺水,之后开始费劲地点火生炉子。
这间“屋子”两面漏风,靠近他们帐篷的一面搁了些柴火,加上汽油罐改造的水池和熏黑的灶,构成了他们的“厨房”。
看到这架势我真心过意不去,忙说不必,大叔笑笑说,“没事,我们也要喝,先进去坐下,得等一会儿。”
回到帐篷,没有凳子,大叔让我做到床沿,他则站在桌旁先是跟工友用维语交流了些什么,然后把桌上脸盆里的面坨倒出来,开始擀面。
“饿了吗?”
“不用,不用,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谢谢,谢谢,谢谢,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
本来大叔专门帮我烧开水就已经感到很过意不去了,现在又要给我做吃的,必须“严厉”阻止。
可是大叔还是不依不饶,没听我的回答,继续擀着面。
额?套路不是这样的啊?这时他应该收手,跟我继续聊天才对。旁边的工友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发话解答了我内心的疑问。
原来他们是工程队请的厨师,二十几号工友都在前面修路。新疆时间比内地晚两个小时,一般下午两点左右才开始吃午饭,这会儿正是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
咳,大叔只是跟我客套一下而已,心想还好没顺口答应,要不然多尴尬呀。
开始脑补我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坐在中间,他的工友们在旁边围了一圈,用幽怨的眼神安静地看我吃着为他们准备的午餐……
不一会儿水烧开了,大叔放下手中的活,为我打了一杯来之不易的热水。虽然感动,但看着这杯热水不觉唏嘘起来。
因为这是一杯含砂的水。
上次见到这样的水应该还在上小学,那时城里面经常停水,每次收到消息,家家户户都会把锅碗瓢盆全部装满。待一两天后来水时,打开水龙头的头一道水是万万不能喝的,因为泥沙含量太高,水都是黄的。
由于双手冰凉,我把杯子握在手中,片刻杯底便沉淀了一层细细的泥沙。可这却是他们的日常饮用水,在这样偏远的地域,基层建设者真的太辛苦了。
这些年内地城市发展太快,八零后、九零后们对儿时那段“艰难”的岁月早就记忆迷糊,这一杯水却让我想起点蜡烛写作业、分神时看飞蛾扑火的场景来。
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却依然过着这样的日子。看着大叔切菜、和面,我默默地喝着水,小心地避免搅动沉底的沙石。
又东拉西扯地和大叔聊了会儿天,喝完第三杯水后,看了看手表,提醒自己得出发了,要不然今晚赶不到住处。
收拾好行装,跟他们一一握手道别,他们把我送出帐篷,我用刚刚跟他们学会的维语说,
“热合买提(谢谢)!”
“再见!注意安全!”
又经过那块大石头时,我摸了摸,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比刚才温暖了许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