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梦（二）

他已经很累了，以前看到蚂蚁们在地上奔忙总觉得它们根本不知道疲劳为何物，可是此时的他五条腿都在微微颤抖，要不是蚂蚁不能出汗，他身下的试卷恐怕已经被彻底浸湿了。

可是他偏偏没有休息下去的机会和闲情了，因为前方空白的试卷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抹鲜红血迹。

他立刻跳将起来，想要跑过去，不过五条腿很难掌握平衡，一下子就“翻车”了。

五脚朝天，断腿的痛苦突然来袭，胃里涌出不少酸水。一种难抑的悲伤从心底生出，不是简单的痛，而是那种失去了某些无比重要的东西的痛苦，如果还是个人的话，也许他就会痛哭出声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翻过身，忍着痛爬到血迹处，一行扭曲的字迹出现在那里。

“六月六，上天台。”

他口中喃喃，这一句奇怪的话让他的心脏不禁加快了跳动。

他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句话里的天台他还有记忆，那是他常去的地方，学校实验楼的天台，那是他压力大的时候用来舒缓压力的地方。

实验楼在学校一个偏僻角落，实验室基本不用，平时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管理员，只要趁他午睡或者出去转悠的时候偷偷拿来钥匙就能上天台。学习太累了，就偷偷跑上去对着天空大吼几声，瞬间快意了不少。

他不知道现在的日期，但是很明显这条信息和他之所以变成这样关系密切，或许去了那里就能知道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他拖着愈加沉重和疲惫的身躯上路了，他本应休息一会儿，可是内心的急迫驱使他立刻行动。

他没法等下去，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水光，即使明知那可能是幻象，也必须发足狂奔。

可他不能狂奔，缺了一条腿的蚂蚁失去了奔行的能力，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在书山题海中蹒跚前行，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可是这看似平坦的地方并非那么好走。

试卷是被下方杂乱的课本支撑起来的。随时会因为空气流动或重力而莫名塌陷或是弯曲，可怜的蚂蚁在其中晕头转向，像是在剧烈摇晃的吊索桥上行走一般，还没有可以攀扶的东西。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题海已是数十分钟之后的事了，少了一条腿加上难以预料的地形变化让他辛苦异常。

终于落在了地板上，光滑白净的地板上映出蚂蚁的黑色身躯，此时的他触角歪斜，甲壳上全是刮痕，还少了一条腿，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帅气模样。

回头看向那堆书海，他不禁想到：干嘛要看这么多书，做这么多题？我把这么多东西都做完了吗？怎么就是记不起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地板上的蚂蚁的眼睛，他慢慢想起了些东西。之所以要做这么多题看这么多书是因为他上高三了，离高考已经不远了。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出租屋，为了高考他并没有住在家中，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伴随他的除了必要的生活物品就只有书本和试题。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越发的多了。他转过头，看向前方，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去学校寻找了。

走过光滑的地板，钻过低矮的门缝，他到了院子里。

举头前望，想要找到熟悉的道路，可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失望，平日里看来平整的地面现在看来满是坑洼，门口唯一不算平整的一块凸起此时完全成了一座小山，这些还都是小事，更可怕的是，他不认识路了。

蚂蚁的视野很小，在室内还不觉得，现在到了室外，才发现他最多看清两米范围，完全被复杂的院子搞蒙了。

犹豫了一会，他终于想起来，因为出租屋因为长期空置，所以院子里沿着墙角全是草，他只要顺着有草的位置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一定会走到大门口。断腿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他加速向前，顺着草丛的方向走。不过整整三个小时也没能走出院子，因为变成了蚂蚁之后，原本很窄的墙角现在简直是一片森林，他需要在高矮不一的草丛中判断前行方向，一不小心就会跑到墙壁上去。幸亏他是一只蚂蚁，否则不知道已经摔死多少次了。

好久才适应这种半失重的行走方式，他有点自嘲的想，这就是无数武侠迷梦寐以求的飞檐走壁啊，其实蚂蚁的本领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不是吗？只是谁会在意呢。

终于，撞了几十次墙之后他撞上了大门的门缝，出门那一刻，他有一种解放的感觉。

可惜的是，这感觉没能维持几秒。出门之后去学校的路很好走，右转直走一百米，再右转直走三百米，学校就在右手边。可是对一只蚂蚁来说，这段路程着实有点远了。

而且困难远不止如此，路程远只要走下去就会到的，可眼下的情况是他只要走几分钟总会绕回原地。

在第二十三次绕回两来时，他想起了听老师说过的一个故事。有一种名叫鬼打墙的现象，人在夜晚总是容易走着走着就回到原地，被认为是鬼做的。当然并非如此，有人做过一个实验来解释这种现象。

让很多人蒙着眼睛在平地上往前走，每个人都被要求走直线，而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结果就是每个人都没有走直线，所有人都会绕一个或大或小的圆回到出发点附近。不是因为他们中了迷药，不是因为被使了幻术，只是因为人的左右脚略有不同，有一边每一步都会短一点，另一边长一点，平时有眼睛通过观察来调整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一旦在黑暗的夜里或者被蒙上眼睛，最终就会走成一个圆。

他眼下的问题在于，左边有三条腿，右边只有两条，其结果不言而喻。

想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回头看向左边的第三条腿，那是一条健康的腿，线条精细，颜色纯正，里面的肌肉也十分有力，虽然它明明白白地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但此时却明显感觉到那条腿是自己的腿。尤其是之前断腿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可是他不能停下，他必须前行，只有找到天台，才有可能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闭上眼睛，钳嘴触到那条腿与胸部连接的关节上，触角帮他校准好位置，心一横，“嚓！”那条腿应声而落。

只有四条腿的蚂蚁拖着肥大的腹部前行，因为失去了两条后腿的支撑，他的腹部已经无法翘起，只能拖在地上行走。

他小心翼翼的前行，时刻担忧一直大大的鞋底从天而降，不过此时似乎行人格外的稀少，他平安地穿过了一百米，转弯的一颗，突然车水马龙地喧嚣起来。

原本窄小的街巷挤满了一排排商贩，买卖生不绝，只是听好像只是普通的街道。

不过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不是他熟悉的街道，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也听不懂，那些人影似乎重叠在一起，同一个地方每次看过去都是不一样的，而随着他的行走，似乎看到了更多奇异的人，牛头、马头的人，有人全身惨白，有人通体乌黑，穿着奇异的装束，更有许多青面獠牙的怪兽夹杂其间。

这哪里是什么人间？分明是传说中的地府，游魂野鬼的聚集地，那些地摊上售卖的也大都是头骨和血淋淋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看到这些，难道是蚂蚁特有的能力？不过这些显然并非真实的场景，很快一切恢复了正常，他艰难地穿过这条熟悉的巷道，唯一的问题是撞到了几次树干。

在路上他不断回想起那诡异的场景，这让他想起故老相传的说法：人死后第七天，灵魂会附在虫子身上还阳，每到这个时候，家里亲人整天都不待在家里，地上洒上草灰，等到魂魄附身的虫子转悠够了，就会重回阴间。

回想起那血红的一行字，他的心中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