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头原名杨壮壮,是我的小学好友,因脸型酷似萝卜而得名。
至于谁给他起的这个外号,恐怕现在需要我和当年的小友在一起推测、认证一番,否则不好确定。不过当第一次有人喊出这个外号时,听到的都说,“妙,妙极了!”萝卜头也笑着,跟着喊“好!”
到现在怕是十年没见他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外号,我实在想不起这一号人。萝卜头当时算高的,有点驼背,人也比较瘦。这也司空见惯,奇就奇在他的脸上。一双柳叶倒梢眉,长长地横在柳叶眼上,鼻子扁平,嘴就像一个农村老太太抿着一样小。主要是他宽大的额头配上尖瘦的下巴,整个的一倒三角型,脸再一长,就成了活生生的萝卜。
我和萝卜头大约一年级就开始同学,一直到小学毕业。
我那个小学,当真不愧是小,小到没有一个正式的操场,小到整个学校只有一个水龙头。可别小看这个管子早已发黑的水龙头,每次一下课可是学生的必争之地,一大群学生争着抢着来喝水。大夏天的,太阳毒的很,教室里没有风扇更别提空调,学生们又热又渴。一下课不管男生女生,冲着水龙头那边就跑。不用杯子,也不闲谁脏,对着水龙头就是一顿牛饮。那个水龙头,至少经历过学校几百个学生的亲吻。
我的教室离水龙头远,一下课等我跑过去的时候,常常已经挤满了人。这时我就会探头往人堆里面挤,看看有没有萝卜头。萝卜头跑得快,这是公认的。体育课上跑100米,别看他那双破“惠太”,经常甩“李宁”七八米远。萝卜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下课一溜烟的功夫就能抢占喝水的有力地形。如果他在,看到我便会拉我一把。等他喝完,身子往我外面一挤,人都被他挡住了,我就悻悻地赶紧畅饮一番。那滋味,无异于现在跑了五公里,气喘吁吁的时候,有人递给你一瓶冰镇雪碧。
萝卜头帮我喝水有功,我常常以辣条回报。那时候的卫龙远比现在有味,一毛钱一根。喝完水,我就拉着萝卜头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大大方方地掏出两毛钱,两根辣条,我俩一人一根,能嚼到教室。
如此多了,我们之间便有了默契,凡事都要暗地里互相帮扶一把,小小年纪,我们俩好像已经懂得了成人世界的规矩。有时下雨了我没带伞,萝卜头会主动给我打伞,有时萝卜头输光了,我会主动借给他两个弹珠……
时间过得也快,一转眼五年级了。
我在小学的时候,一直是一个小组长,管着我右手边一排的人,小有威风。但终觉得有些屈才,暗想班长为什么老让秋燕当,她成绩还没我好,要我当肯定比她干的好。萝卜头成绩不好,特别是数学,经常考个三五十分。恰巧,他在我这一组。
老师一布置作业,我这个小组长就该忙了。得尽快做好自己的,拿过去给老师看。老师批改后,按照他的指示,我来检查小组内其他学生的作业,并把错误情况反映上去。萝卜头的作业到我手上时,经常是惨不忍睹,他连个乘法都算不对!我自恃“为官清廉”,朋友和作业一码归一码,把萝卜头的错误如实报告。这让萝卜头挨了不少批评,每次交作业都胆怯的脸。
时间长了,我也有点愧疚,想帮萝卜头一把。
这天下午,期中考试刚考完。在厕所门口,萝卜头拽了我一下。我一愣,他露出一副讨好的表情,小声说,“祥子,给你商量个事。”
“啥事?”
“你知道期中考试后咱班要换班长了吗?听说是投票选。”
“我知道。怎么了?”我故意装的很淡定,其实在一个星期之前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高兴的差点蹦起来。秋燕,哼哼,班长是我的了。我越想越兴奋,一整个晚上都在谋划着怎么当选班长,当了班长怎么样“重整朝纲”,让我们班成就“大唐盛世”。
“你不想当班长么?”
我心里疑惑,我想当班长,可是我从来没和人说啊,他怎么知道的。
“我那天交给你作业时,无意间在你本子上看到一行字‘该死的秋燕.....’,下面我就不用说了吧。”
萝卜头说完,就猥琐地笑,看我要伸手打他,赶紧捂上了嘴。等笑停了,他继续说,“祥子,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迟疑了一会,说,“你说。”
萝卜头对着我的耳朵,压低着声音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我听后,有点后怕。要是老师知道了,挨打不说,我一世英名也得毁于一旦。但一想到讨厌的秋燕,一想到叫起来感觉特别牛逼的“大班长”,我还是答应了萝卜头。
商量完萝卜头就向校门口走去了,半路回头说了一句,“我回我奶奶家了,别忘了帮我补课啊。”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我看着萝卜头的背影,越来越小。他总穿着一件黄色的T恤,由于洗的次数较多,黄色已经发白。
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在学校转了一会。花坛那边有几棵向日葵开了,金灿灿的十分好看。我走进,张大了眼睛,想看看有没有结什么瓜子,一看没有,只闻到了一股清香。摘还是不摘呢,我纠结了一下,一把向日葵连根拔了下来。抱着这颗向日葵,我爬上了教室前面的雕塑。雕塑上的人本来手里举着一本书,书不知被谁给卸掉了,手就空了。我把向日葵插到了雕塑的手上,下来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感觉十分满意。
下周一,成绩公布了,我无疑又考了第一名,十分高兴。而我们的班长秋燕,这次成绩下滑到了十八名。我瞟了她一眼,她正低着头不知在干些什么。下午班主任课上,更令我兴奋的消息来了,班主任淡淡地说:“那我们接下来重新选一下班长,由同学们来投票。”这下,讲台底下彻底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你喊我笑,大家都很期待,谁会当选新的班长。
参加竞选的人有我,秋燕,还有两个现在想不起来名字的同学。秋燕一上台扭扭捏捏的,两把小手不停的摆弄着衣角。她的声音很小,底下的同学又比较吵,我根本听不清楚。我只看到豆大的汗珠,在她的脸上一涨一落。同学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讲台上的一切,还在有说有笑。我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怎么也笑不出来。
轮到我演讲时,我摇了摇头,醒醒脑子。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郑重的从口袋里取出前一天晚上写好的稿子,挺直腰杆,扶了扶眼镜,声音洪亮而沉稳的一字一句念道,“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今天我要竞选班长.......”讲到这,萝卜头带头鼓了掌,这引发了群体效应,大家也都学着萝卜头,把手举过头顶,鼓掌。
我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继续念我改了八遍的稿子。看着底下的同学一个个认真的听我演讲的样子,我越念越兴奋,最后忍不住地来回走动。萝卜头趴在桌子上,只露个头,眼睛一直在瞅着我。我看了他几次,不时得意地回以微笑。
“我要当班长!我要为大家服务!”这句话我在讲台上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仿佛多年的恩怨,就这样一喊了断。
竞选的结果,全在我和萝卜头的掌控之中。全班45人,我得了38票,顺利当上了班长。老师夸我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同学们给予我热烈的掌声。我一时风光极了。
事后,带着一股欣喜劲,我走出了教室。我知道,第二天早晨上课之前,有38位同学的抽屉里将会多一包辣条,外加一跟棒棒糖。
这是萝卜头的点子,他为这事用了攒了半学期的零花。
后来这事怎么样了,我被拆穿了?还是继续骄傲的做着班长?十年之后的我,坐在电脑旁不断拼凑着回忆。其实我欠萝卜头一个道歉,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选上班长的那一天之后,“起立”,这个神圣而又伟大的口号,被我喊得游刃有余。这是一道军令。我起来后,号令一发,所有人都得跟着起来。老师再发一条号令,我带头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萝卜头经常给我开玩笑,“祥哥,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说,“不是,还有数学老师呢,应该是两人之下,44人之上。”
萝卜头被我逗乐了。
当然,我没有忘记答应萝卜头的事。我这个班长还兼任着我那一组的组长,此后,萝卜头的作业工整多了,错误率极大降低,也很少挨老师批评。萝卜头为此经常对我表示感谢,一毛钱的冰棍没少请我。
吃着冰棍,我俩坐在学校那棵老梧桐树下闲聊,萝卜头有意无意地说,“祥哥,能不能给我补习下数学,我知道你数学一考就是100,能不能教教我。”
“让你抄作业还不行啊,多省事。数学这玩意,难!”
“抄你的好是好,就是考试时我还是不会啊,上次考了35,我奶奶又给我一棍,晚饭都没让我吃。”说着,萝卜头的脸竟有点红了。不知几时,冰棍化了,淌湿他一手。他不好意思的把手一甩,往衣服上一抹,手干了。
我舔着冰棍,随意地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此后,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俩就留在教室做作业。我做好了就给他指导,他有不会的就问我。教室里没有灯,我嫌太暗,他第二天竟然弄来了一盏煤油灯,说是他奶奶不用的。有时做完作业,他会掏出两根火腿肠,双汇的,这在当时是稀有产品。
其实和萝卜头一起做作业,也蛮快活的。后来我上高中时,一个人憋在出租屋里做题,常常想着小学。
一晃,这个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夏天就快要过去了,五年级,也是个毕业季呢。在毕业之前,萝卜头的数学终于有了不少长进。我记得是毕业前最后一次月考,他得了71分。拿着已经皱巴巴的卷子,萝卜头对我说,“看,祥哥,数学不难。”
我满怀鄙视,但还是客气的说了一句,“你就嘚瑟吧你。”
他笑笑,继续拿着卷子给其他人看。
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没几天就要毕业。学校这棵老梧桐树依旧清闲的晒着太阳,不时地摇摇叶子。它活多少年了,我不知道。我想它也一定不知道,我憧憬着中学,憧憬着离家出走,甚至憧憬着电视上一个男生,牵着一个女生。
萝卜头问我,“祥哥,你上中学么?”
我说,“废话,不上学干嘛?”
萝卜头“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正当我想象着中学的美好生活时,班上外号“二楞”的人跑来梧桐树这边,急忙地说,“班长,辅导员找你。”
我以为有什么急事需要通知,赶紧一路跑了过去。快到办公室时,我看到李老师和秋燕一块出来了。李老师的脸上挂着惊讶和愤怒,秋燕的脸上挂着笑容。秋燕看了我一眼,就进了教室。李老师看到了我,脚步坚定的向我走来。
我心想,完了,东窗事发。
“孟祥齐,选班长时你干了什么?”
在句话很短,却别有杀伤力。我发现年少的我根本不会说谎,要说谎也只能骗骗萝卜头和我自己。
当我说“没干什么”的时候,李老师的又手已经打在了我的左脸上。他的右手出奇的大,力量特别的厚重,我感觉左脸的冲击力已经随着鼻梁骨、牙龈、下巴传到了又脸,又脸带着我的身子旋转,一个趔趄,差点倒在了地上。
“小小年纪就说谎,你还是好学生呢!”辅导员继续对我“审判”,宣诫着我这个好学生绝对不会能拥有的“罪名”。
我哭了,却不敢出声,眼泪已经从眼里淌到了脖子里。
“老师,不怪班长,是我干的。”
我耳朵一机灵,远远的听到了萝卜头的声音。
萝卜头跑到跟前扶着我,接着说,“老师,谁投祥哥我就给他发辣条和糖是我的主意,我想让祥哥帮我补习功课。你要打就打我,你要想请家长就请我的。”说完,萝卜头主动站到了李老师的手边。
辅导员让他这么一闹,脸上更显怒色,提手就是一巴掌。萝卜头的头歪了一下,身子却是一动没动。
“明天你俩,把父母都给我喊来!”说完,辅导员扬长而去。
那一声清脆的巴掌,我到现在还没听过第二次。我突然很佩服起萝卜头来,觉得自己相当懦弱。我又恨他,当初出的什么破主意,当个组长不挺好的,现在弄得名誉扫地。
擦了擦泪,我把胳膊搭在萝卜头身上,和他一歪一正地走出了校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搂着一个男生。
路上萝卜头对我说,“祥哥,我可能不上中学了。”
我说,“去你妈,现在是提这事的时候?”
第二天下午,我爸带着我来到了学校。萝卜头带着他奶奶。其实找家长并不可怕,至少老师会客客气气的,不再动手。在家长面前,辅导员眉目慈祥地说着我俩的成绩,我俩的表现,以及这次“贿赂选民”的事情。批评完,我硬着头皮点头承认错误。
走出了办公室,正当我以为事情结束了。可事情总不如想象般快点完结,它得一点一点的磨着你,一点一点地揭开谜底。
萝卜头的奶奶瘦小的身体忽然变得硬朗有力,抓起办公室一角的笤帚,狠狠的就往萝卜头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你这个没良心的杂碎,我养你这么大,我容易吗!你不好好学习,我让你作!我让你作!”
这笤帚有些年头了,扫把头用铁丝一圈一圈的固定着。一下,两下,三下,这铁丝也一圈一圈地固定在了萝卜头的背上、腿上,一道道红印,一道道血丝。我小小地年纪很少见这么大地阵仗,躲在我爸后面,为萝卜头挨打心惊肉跳。但是萝卜头没有动,也没有哭。
不知为什么,对于打孩子,一旁的老师没人劝阻。过了一会,萝卜头的奶奶打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哗的往外流,哭囊着说,“你个小王八蛋,我看你长不长记性!长不长记性!你爹死的早,你妈跑了,我养着你,你就不能跟我争口气!”
门口早就围满了同学,这句话震惊了我和在场的所有人。
好像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间就变了。我看到同学们诧异的表情,议论纷纷,我看到李老师舒缓的脸,顿时起了凸凹。我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我忽然明白了,萝卜头为什么一直待在奶奶家!萝卜头的父母为什么过年还不回来!萝卜头地衣服为什么就这两件!萝卜头为什么今天叫家长叫来了奶奶!萝卜头,为什么!为什么!
萝卜头哭了。
我看到了,他抱着头哭了,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混杂在一块。这哭声惊动了一整个办公室,惊动了一整个学校。
我爸拉我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萝卜头,还是被人群包围着。雕塑上,那棵向日葵,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想不通当时为什么没留下来,可能也无需想通。小学的事情,一个成年人怎么能整的明白。只记得我走的时候,那天下午天气不错,用摄影里的话讲,叫光线柔和,光质较软。虽然这一天,硬生生地刻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萝卜头什么时候走的。回家的路上,我想着明天得和萝卜头好好聊聊,我该向他道个歉,我该弄他一箱子冰棍,然后我俩坐在那棵老梧桐下,舔到天黑。
只是五一班,再也没有萝卜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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