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林烁带着两个小厮抬了个大木箱子来,撂下便走了。
林琪吃罢饭打开看,上面铺了两层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盒子,贴着写了小篆的字条,搬开盒子、底下全是书册卷轴等。
其中一个略大的盒子上了锁,却未贴字条,钥匙挂在锁眼儿里,打开来里面是誊抄的历年邸抄,墨迹很新。大略看来、时间上并不连续,于是搁在一边。
其他盒子均写了品类,有女子惯用的香脂眉黛、又有珍珠和砚台等等。底下书册多半是半新的江湖话本,并名家小传等。卷轴看不出、大抵是些字画收藏。
最上面的卷轴又是新的,于是拿起来展开。竟是一副活灵活现的翠鸟、停在那忍冬花旁。画里那藤蔓抖动刚定,扯得花骨朵儿颤了半颤。那神韵抓的人心里痒痒,想为了那花儿赶走鸟儿,又怕动静太大,那鸟儿扑棱起来。落款远山。
觉得甚有趣,再往下看,大多是些时间稍远的近景鸟虫,构思巧妙,这人心思细腻又收放自如。看到最后,又是幅新的,展开来竟是那日林夫人院子里的竹林。
冬日里竹子几近空杆,一片竹叶飘在半空,一人高处另一片将落未落,寒风并不凛冽、却苍劲,那片竹叶戚戚然像是等着最后的结局。竹林外的女子擦身而过,样子并不真切,侧面轮廓线条流畅,大氅微微飘起,有种遗世独立的神情。
未题字、也无落款。
大姐姐来辞行,看到这一大箱物什并未多言。
林琪说,我不太明白,听了几句开蒙的幼稚话、见了匆匆一个侧脸儿,就能花如此多的心思,这,不该这么重的。
林绮知她疑惑里有些慌乱,也不安抚,只看各式的盒子好奇。看到那大一些的盒子、摆弄那手抄邸抄,呀的一声。
赶忙去书架角落里翻出一个卷轴来,这卷轴是教林琪看邸抄时每每讲不明白,林绮只听得父亲粗略讲讲,并说女子应当懂得看、却也无须深思,不做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林琪看得云里雾里,便央着林绮求了林老爷将历年的一并拿来誊抄。抄到后来颇有感触,这邸抄本是朝廷下发至各地的邸报抄本,大多是些公文记事等。细看又觉有些年份里并不是全的,比如其中一年写、江南府上报灾情云云,接下来便是林二爷上任等事宜。林琪闲来无事,将许多事情画成图,照年份写了最其中一些奇特的、或者与林家外祖吴家等等有牵扯的。
当时看了小九这一番折腾,吓得直摇头,这小九是要做闺阁里的司马迁不成?哪知她规整到近十年的邸抄便停了手,振振有词、说整理早年的是为了以史为镜,近些的暂且算不得史,便看看就丢开吧。
大约觉得缺漏不连贯的、林绮帮她将年份和缺漏月份始末誊下来,拿给林老爷核实。这林老爷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只说无须再找,且放我这里。林绮不依,小九做的功夫,我也使了力,怎的说不找就不找了。林琪到不以为意,将东西一并收起来,再未提这卷轴之事。
现下看来,林老爷跟方家将小九的事情前前后后托了个底儿掉。必是真心觉得方至诚值得托付,方家更是稳妥有加。
自此,家中各位绝口不提方至诚乃至方家。可这大大小小的盒子箱子几未断过,每每都是小厮放下就跑。各地的奇闻异志录、游记画册,大家注释文、诗词夜话,乃至新奇的器皿摆件,一应俱全。林琪初时甚觉困扰,想托了大哥去辞,可他借婚事近又要外放,次次都碰不上面。后来也觉稀奇,渐渐期待起来。
其中有一幅未署名的榴枝黄鸟图,黄鸟口衔毛虫压枝歇脚,石榴树枝叶半枯似被微风吹起,开口笑得石榴让人垂涎欲滴,林琪看了甚是喜欢。丫鬟看了一眼也跟着笑说,咱们院儿里的石榴入了秋也能画得几幅来。林琪却不大在意,石榴喜温,大约不能罢。
日日一早去私塾,晌午小憩后练字看册子,夜里少有早睡的,每每拿些画册游记图册临摹。几个月光景过去,倒像是过了几年。林琪自觉没什么变化,林夫人等人瞧着像是脱了稚气,竟全无女儿娇憨之态。林夫人身边丫鬟眼尖,说九姑娘瘦了。众人这才觉得,果真是瘦了,日日见着不觉得,特想想年下的模样,可不是瘦了不少。
林烁大婚后不久便上任,之后林家似无变化,各自或忙碌或闲散,几个月过去,自是有一番喜乐。
隔几日一拨的文玩箱子一反常态,停了那文雅的,改成花样繁多的食谱。有成册的食经斋录、也有单页的菜品图样,并配适宜的诗句佐之。丫鬟直拍手,原是九姑娘厌了日常的吃食才瘦的,这下好了。
林琪看了几眼便放在案几上,像是不敢看似的,又有些赌气般,练起了不喜的小篆,练了半页便丢在一旁,对着棋盘发起愣来。既是吃不着的茼蒿,偏又添了另人恼的句子。何苦来哉。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
其余几张亦是如此,最后一页是茶,配文却是是饮石泉兮荫松柏,林琪觉得手指发烫。
眼看三伏天将至,林二爷来信说中秋省亲,女儿林罗将回林府待嫁。林夫人自是欢喜,早早儿的列了单子使人照着置办起来。
信中提及方家长子,又是一番夸赞,称出游时遇着险境,幸他出手,才人马皆安。林老爷前头书信中早提及他家旧事,自是不会声张,但铭感五内,须得林老爷代为登门是要,回府后再亲自去谢。
听罢家中众人皆观林琪神情,林夫人更是满眼期许。
只见她神情恍惚,只微微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又似了然。众人不解,却不敢问。未多时便散了。
又几日,丫鬟玩笑说大约又到了要去库房腾挪架子的日子吧。林琪晌午到林夫人房里送鞋面儿图样,正巧小厮拿着个不太大的盒子进来,禀报了江南来的,行了礼便退下。他果真还在江南。
往常自然是林老爷检视才由外院小厮送去九畹。既定是给林琪的,人又在场,直接开了盒子给她看。里面是一柄极精巧的匕首,镏金缠绕、又镶了颗小小的灿黄玉石。林琪把玩片刻,再好的东西不能搁在心上,白白落灰罢了。
叫丫鬟收了。回到九畹里,丫鬟问、是要再看看,还是收进库房里。林琪答,跟先前那些规整规整,拢到一处吧,左右没少什么,总是要还回去的。丫鬟虽不解,也照做了。
次日便报了林老爷林夫人,说库房东西太多,怕以后惯难料理,求着腾挪进大哥哥院儿里的大库放放。林夫人听这报得稀奇,便亲自去九畹问话。刚进院子看见几个九畹外院并门口的小厮忙着往门外搬箱子。这惊得目瞪口呆,赶忙进了内院里问林琪。
林琪只说实在放不下,且想要置办几套文房,断无地方腾挪。又觉着翻找物件儿费劲,每每担心打碎了东西,还是搬出去得好。
林夫人无奈,便应了。晚膳后找林三侧夫人说话时提起来,少不得略多说两句。李氏且笑笑不说话,回到院子里与林三爷说起来,又说、这方家大少爷少不得要拜谢二老爷几回了。林三爷一开始没明白,细想,又恼火起来。
次日,方至诚回了凉镇。这消息是林拓跑来告诉的,方家老二一早来跟私塾先生告了假,说自己大哥回来了、必定带回不少好东西,忙不迭跑回家。林拓边说便羡慕得紧,前些日子不多日便有盒子箱子进九畹,林拓撞见过两回。问林琪,只说是大哥送了字帖书册等,林拓自然不看,却说竟不知送了稀奇玩意儿给自己,嘟囔两句再无后话。
伏天气闷,林琪胃口日渐差起来,眼看着脸上没了圆润模样。九畹院里的小厨房变了各种花样,每餐也不见林琪多吃几口,丫鬟提议再去翻翻那食谱册子,林琪立时停了著。吃了几口冷酒便去小憩。
十几日无事,只胃口不佳,又整日蝉鸣不止,中午小憩心绪不宁。林琪强打精神绘了几幅水墨定心神,终是抓不得神韵,便罢了。又去书架各处翻看,惚然记起案几上的白描册子,找出先前自己描的,一时间蝉鸣震耳,竟难受起来。
林琪写了书信给大哥林烁,告知一应物什去向,央他借同窗之便尽数归还。写了几回并不满意,眼看日斜、最终寥寥数语,未及多说便拿给丫鬟送出。
方夫人寿辰、下了帖子邀了几位夫人及小姐赴宴,林夫人自是要带林琪。三侧夫人也得了帖子一同前往。
林琪生辰已过半岁有余,出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除花灯节第一次出府外、其余均是京城。方府相比林府略窄,进得院内却觉甚是开阔,宅院不多,亭廊各处设得极巧。
林琪跟着两位夫人到内院,自是一番行礼寒暄,几位夫人甚是好奇,少不得问了许多时。席间有些少见的江南果子,菜肴烹制也不似平日的花样,众人皆吃得尽兴。席罢转到凉亭品茶,已然放好了几只皮制的箱子,铺了垫子,丫鬟掀开一角,露出新鲜冰镇的葡萄来。众人皆称奇,方夫人便使了婆子请儿子方至诚见礼。两位带了女儿一齐来的夫人便相互使了眼色,恰巧被林琪看个正着。
女眷想来都是相熟的,但女儿家鲜有出门的,方至诚也并不太认得。方夫人告了罪,林夫人引荐了各位,各自见了礼。
礼罢,方至诚在方夫人一侧后方的竹椅上略坐了坐,并未再抬眼看谁。又说恐父亲要寻,便回外院候着,起身时方向正对着林琪,扫过一眼才行了礼。
待要散场时候,林琪才闲下思绪。方至诚、应是经历颇多,面皮儿较冬日里颜色深了些,愈发显得眼神格外明亮。另外两家不知是否特来相看的,临走各自拉着方夫人说得亲切。林家因是最近的,自然不好早走,待送走各府等人,方老爷说林老爷与方至诚交谈正酣,便留林家各位晚饭。
晚宴时林老爷有些贪杯,方家小厮扶进方老爷书房里醒酒。方夫人饭后自是与林夫人等人喝茶叙话,林琪夜里喝不得茶水。拿起想着抿一小口便罢,打开时却觉淡淡金银花香,甚是舒爽。
过了一阵方至诚进得门来,说林老爷刚刚起身,已叫小厮送回家去,林夫人便说要走。方夫人正要留,方至诚从怀里拿出两样细长的盒子来。
一个递与林拓,说是墨氏后人的手笔,机巧玩意儿;另一个却是只羊毫。递到林琪面前又道,林家三爷文房铺子自是给九姑娘最好的各式狼毫,羊毫怕不大惯用。京城各处羊毫多出自青羊,这支羊毫出自边陲黄羊,质地更软,用来练小篆再合适不过。
林琪不大肯接,思忖片刻说,既有了别的筹谋,这便不大妥当了。林夫人起身接了,说世交的情谊,个把笔墨也避讳着,没得显得小家子气。替她写了便辞了归家去。
几步的光景,路上并无话,进得内院林夫人便将笔塞给林琪。李氏见状扯了扯林琪的衣袖,林琪无奈收下,李氏便说要去九畹小坐。林夫人自然不拦着,各自回去歇息。
李氏坐定直直看着林琪浅笑,林琪煞是奇怪,连忙问有何蹊跷。
九姑娘是否知晓那方大少爷的心思?林琪默默点头,却又摇头。
那,九姑娘可是先前已然心下大安,准备好了将心交出去?林琪自是不答。李氏也不怪,仍是笑着发问。
我便逾矩多事一回,只怕是九姑娘心儿已经交了出去方不自知呢。三老爷提起,方家大少爷在外历练时,结实了江南镖局的总镖头,惯有些稀奇收藏。春日里再次外出,实是帮咱家二爷料理一桩牵扯颇多的江湖事。九姑娘自是明了这其中的计较,他人在外刀口舔血,仍不忘时时关照你。人抽不得身,又实在放心不下,东西水流一样的送来,这是生怕九姑娘太洒脱将他忘了。我瞧着这一向里,九姑娘并不在意这些个俗物,心思倒是变了,看来这许多物件儿是件儿件儿送到了姑娘的心尖儿上。近几日却又变了颜色,九姑娘可别恼,我在旁看得真切,又去大老爷三老爷及大少爷处多番询问,打听得来一些江南的事情,九姑娘可要听听?
林琪心生疑惑,却也好奇,便点头。
二老爷这桩江湖官司牵扯大内,少不得多方周旋,难以安寝。其中一方便与那江南镖局有计较,那镖头知晓方家大少爷与林府的交情,便捎得信儿来询问。咱家大老爷尚不知情呢,方家大少爷便已然出发去了江南,这体面情谊,真真儿是难得的紧。待事情处理妥当,回转时二老爷自要远送,刚出城又遭遇截杀。幸得那总镖头早有防范,派了两个功夫了得的一同出城。二老爷自然无事,方大少爷臂膀挨了一刀,伤口虽不深,一路也是日日换药,汤药不断的才回得府来。听到这里我与大夫人都惊得眼泪直落,真人菩萨,这可如何报答。
林琪心惊不已,只觉耳中蝉鸣震天,眼中发黑。两盏茶功夫才觉稍微神定,幸而已见了两次,如前些日子未见人便听闻这一遭,怕是吓得难以自持。
李氏见她心绪稍安,便续着前头的心思问。
九姑娘那日里听得二老爷家书,面儿上便不大好,我再多事一回,且问问九姑娘,是否是认定了四姑娘回来是与方大少爷一块儿?
林琪猛地抬头,这!
李氏见状却笑了,看来是了。
四姑娘自小没了母亲,待嫁诸多事宜自是大夫人来帮着操持,回府来便只是待嫁。要嫁的可不是这边儿的,林二老爷心疼自家姑娘,自不肯让她隔得太远。江南府里一应事宜皆已准备妥当,待明年开春儿便回江南,少不得我们全家一齐回去呢!
林琪立时觉得这蝉儿飞走了,心底里什么物什提到了嗓子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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