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林府,倒是稀奇得很。
林老太爷不大不小算个藩王,但在这藩王跟藩王差别大了去了。林老太爷的祖上官至宰相,父亲是先皇还是太子时的伴读,在宫变中舍命救了先皇,因此作为遗腹子的林老太爷就被封了爵位。皇室子孙人数之众,自是一般人家难以想象的。先皇即位后,林家日渐没落,朝中连个四品官员都没有,自然渐渐不为人所知,因此林太老爷到闭眼那刻也没尝过众星捧月的滋味。
既是皇家挂了名的爵位,少不得成年后正式袭封号封地,但先皇是个勤俭守基业的,大大小小的皇子皇孙如何安置已是个难题。本朝历经数代帝王,前头各位在各地建了不少的宫宇,先皇盘算盘算,现成儿的七七八八大约也够用。待到林太老爷成年时,藩王领地已经赐出去不少。富饶的、有特点的地方自然也轮不上,好在更不可能是边塞。
传闻当年先皇在舆图上思量良久,才将定下了离京城不远的凉镇。但稍微知情的人都看得明白,一个外姓爵爷封地,舆图上连半个针眼尖儿都站不上,更不消说还要思量良久。凉镇虽距离京城不远,上好的马驹子官道上跑不了半晌,但因离得实在是近,往来的人几乎都是进出京城的,大多在这里歇脚,或是实在来不及进城耽搁一晚。
跳到半空看、整个凉镇像六个角的屉子,林府在凉镇最南边离官道京城都最远的一条街上,后门出去不远处是一座不高的山。两侧都有府邸,一侧是占了半条街的凉镇首富,另一侧略窄的宅子则是个被贬的驿站小吏府邸。
林老太爷过世后,爵位传给了长子林梓莘,次子林梓茂中进士后江南小城做了县令,三子林秉胆小谨慎且文章上天分不高,早早的罢了考功名的念头,靠着祖上攒下的银子盘了个卖文房四宝的铺面,总算不至落得个纨绔名声。
林老爷对前尘往事自是透彻,也算是守拙不冒头。林老太爷走了以后,京城的各旁枝亲眷也逐渐散了,细数京城及周边竟全然没了别的依仗。次子外出赴任后,林家近年更是凡事不出头,以至于整个凉镇怕是没人知道林家爵位来历,只当是皇家顶顶不受重视的旁枝罢了。
林府里人不多,林老爷正房一子一女,妾室育有龙凤双胞。林二爷早年丧妻,外放时带着独女,是以林府里二爷的院落闲置着。林三爷也是独有一女,正妻生产时丧命,侧室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很是喜人。
外间传言,数年前京里贵人发梦魇、请了江湖游医来看,经过凉镇歇脚时正巧林家三夫人难产。隔壁驿站小吏正巧下值看见郎中稳婆惊弓之鸟般走出林府,方知林三夫人气若游丝,怕是要一尸两命。赶忙唤随从小厮牵马,奔去驿站请了游医,方才保住林家三小姐一命。
怪就怪在,游医既要施针救人,临走却道林家小姐命数被改,恐生出变故来,林家子女需过了“三”这个数字,三小姐改成改成九小姐,且十六岁之前不得与家中长辈亲近。那游医言之凿凿,走之前还留了一幅草书,嘱咐务必悬于九小姐屋内正堂。
林家虽不甚信,也不敢太过轻视,到底是在林九小姐周岁前辟出来空地,建了新的院落。经此一遭,林家与隔壁小吏方家日渐亲厚起来。方家惯有好名声,连首富吕老爷也有几分交情,因此十几年来,渐渐有了相互扶持的融洽场景。
林九小姐十岁那年,林家二老爷官运亨通起来,升了江南知州。回京述职时求了恩典回凉镇探亲,林家立时热闹了一阵。没等林二老爷返回江南,林家的私塾便建了出来,坐落在林府最靠里的南边。林府后门出去是座孤山,为了弄出个倚山傍水的韵味出来,私塾里打了高高的地基,建了个通透舒适的凉亭出来,旁边还特特挖个浅池,也不养鱼种藕,只在池边凉亭对面栽了棵瘦弱的柳树。
私塾与林九小姐的院落只一墙之隔,建成时丫鬟实在好奇,搬了梯子到墙头往里望。好巧不巧、撞见了正在四周巡视的林家大少爷并几位至交,林老爷思量半晌,终觉得不妥,决定将丫鬟换到三侧夫人房里伺候,又请大夫人身边的嬷嬷花半月挑了两个沉默寡言的丫鬟送到九小姐院子里。
林家大少爷林烁很是争气,私塾开办第二年便中了举,但林二老爷遣了亲近的亲随私底下嘱咐,不必再考,闲散几年便罢。林老爷自然谨慎,谢了了私塾先生几回,只说给大少爷请了脉,须得将养两年再发力。
这先生阅历不凡,原是帝师的嫡传子弟,科举高中后老母亲病故,借着这个由头辞了一应赏赐官爵,三年孝期届满时便应了做林家的私塾先生。说起来比林家大少爷也只长了两岁,端得一副饱经风霜的神情,鬓边还有几根白发,生生的把个俊俏模样拖累,倒十分是个教书先生的派头。
林大少爷虽以体弱为由头停了课业,林家私塾却扬了名。隔壁方老爷升了驿站馆丞,保举自家长子与几个同僚家的少爷,求了林老爷入了林家私塾。
林老爷不好推辞,又觉着九小姐院子距离太近,终不踏实。于是连夜在私塾院墙内侧又加了一道厚墙,硬是显得私塾院子有些不对称了。林大少爷觉得碍眼,干脆将院子另一侧盖满了整墙的忍冬,这才顺眼了不少。
说起这林家私塾,院子建了五年有余,门口的牌匾上却还空着。林老爷素有些野趣,凡院子取名定要雅致有趣,还要合了建起来时的心境。林九小姐院子建成时正飘雪,林老爷脱口而出、“迎冬小雪至,应节晚虹藏。”这院子便要提名晚虹小院。硬是大夫人拦着才作罢,亲查了九字的典故,取了“九畹”二字。
林家大小姐林绮嫁的是京兆府文书,官职不算大,勤勉的很。成婚后第三年生了个大胖小子,林夫人喜不自胜,亲自去照顾了月余,吃了满月宴才满面春风的回林府。眼看入秋,林大夫人想起在女婿那里听得一件有趣的内宅官司。
说京郊有个猎户的女儿自小被道士说不祥,眼看满十八、亲事无着落,自小的亲梅竹马想求亲却被自家亲爹打得快断气。这竹马伤还没大好就气不过,跑去道士家里理论,谁知那道士又掐指算了半日说,这人倒是能解了姑娘身上的祸事,十贯钱买个符纸回家烧了化水、喂姑娘喝下保管灵验。那竹马没听完便知道士花样,随手拎了趁手的家伙将道士打得躺了半月。
林夫人听时觉得有趣又心酸,闺阁女子实在事事做不得主。倒也不是她菩萨心肠替那女子诅咒几句,实在是家里的九姑娘眼看冬日里便满了十六,当年这游医在宫里献药有功得了脸,听说拿了赏赐便到江南一带行医去了。想到此,林夫人赶紧请林老爷修书一封,将打听来的游医下落传给林二爷知晓,托他无论如何再去寻一寻这游医。
再说这林三爷,本就是个谨慎小心的,家中事务一应由自家大哥周全。近年来因林二爷官声渐大、家中不好大张旗鼓从商,文房四宝的铺面交给掌柜打理后,日日赋闲在家,偶尔查问儿子林拓课业罢了。
林拓刚满十岁,夏日里燥热,黄昏时分趁私塾没人,跑去那浅池边躺着,躺够了再叫小厮背回去。谁知私塾先生下学后发觉忘拿了东西,折返回去时正巧看见林拓躺在那池子里闭目享受。日头早斜了又斜,先生一个没看清吓得大喊,林拓不知发生何事吓得整个人滑进池子呛了两口水。幸而池子并不深,林拓一着急坐起来便无事了,但到底是小少爷,先生着急起来抱着林拓出了私塾就去隔壁院子找人。
小厮急的直跳脚,大喊先生别进,私塾先生推开院门踏进去一只脚便吓得收了回来。林拓夜里烧得滚烫,灌了几天的药才好了。自此林三爷将林拓看得紧,却惊得想起来小九将满十六,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腊月将近,林家各人均像有忙不完的差事。男丁几入夜方归,几个妇人各自院子里用饭,白日里碰上照面遥遥一拜也就罢了。
林夫人看着女儿的书信发起了愁,林大小姐来信时,婆母身上不爽利,孩子百日宴回凉镇家里小聚就算过了。横竖京城亲眷皆婆家故旧,想来婆母生病不便照应,她一个小辈出面也并不是很妥。
林夫人哪能不知道女儿打什么算盘,小九林琪满周岁搬进九畹、自己女儿不足七岁。整个林府没人置喙,独独林绮哭闹了一场,夜里闹着非要林夫人发了誓、绝不抛弃自己才算完。后来林琪七八岁时病了一场,林绮听说后执意要去看,林夫人拗不过,将其中的来龙去脉说与她听。谁知林绮安安静静哭了半日,质问母亲林夫人,若那游医说的是自己,母亲又待何为。
林夫人难过一回,只说自己定不能违逆林老爷,少不得偷着看几回。林绮却说,游医只道林琪十六岁前长辈不得亲近罢了,我与小九同辈有何妨。林夫人数次劝慰不得,只得喊了婆子步步跟着见了。夜里喏喏扯了旁的事情说与林老爷知晓,谁知林老爷也并未怪罪,只说姐妹之间想来也不妨事。林夫人只好随她去了,终究也不敢声张,次次喊着婆子跟着,回来也必细细问了其中经过。
林绮确是真心待林琪,自那次生病起,每隔半月便将自己兄长给的书卷话本游记等拿给林琪,次次去都正经教半天。待到林绮出嫁时,林琪已然可以写出像样的文章,也正经可以对弈了。
发愁归发愁,转眼初雪将至,百日宴也准备停当。没想到的是,宴席前一晚有一后生带着林二爷的家书到了林府。信里言道,那后生正是游医高徒,一切听他吩咐便是。
林老爷见那后生年纪不大,却目光炯炯,只说要见九姑娘一面再开口。林老爷林夫人喊了三爷一齐商议,林三爷迟迟不说准话儿,林老爷只得作主应了那后生所言。
那后生果然高徒,趁众人还在百日宴上迎客的空隙、随着婆子小厮见了九姑娘两盏茶的功夫便说大势已定。宴会后会见林府长辈,只问三爷是否见过九姑娘,林三爷一口咬定,九姑娘周岁便搬了单独的院子,再未见过。那后生面上戚戚然,只说师傅当年断言无虚,九姑娘满十六岁当日即可与常人无异。林家欲留那后生多住几日,后生一口谢绝,趁着天未全黑便离了府。
晚饭林老爷叫了林三爷书房叙话,林夫人自是叫来婆子,细细问了那后生的言语。
婆子想了半天说,九姑娘一早得了大姑娘的信儿,去的时候在屏风后端坐着。那后生先是在院子里四处看了看,进到厅里看见墙上游医字画面色却不好起来。开口便问九姑娘是否喜欢兰花。
林琪未作迟疑便答,不喜。后生又问,可怨父母,林琪依然很快作答,为何要怨。后生停了片刻,又问,是否习得琴棋书画,林琪只回,其他平平,琴无所知。后生便起身离开。
进了腊月日子过得飞快,下了两场雪,私塾也停了几日。其余无事亦无话,林家从早到晚寂静得很。
转眼就到了林琪生辰,大小姐林绮前一晚便到林府帮衬。说帮衬,因没有外人,也只陪林夫人聊了会儿家常,又问了前些日游医高徒那番较量。然后便说要去陪小九睡。林夫人自知劝不动,便说自己照顾外孙,她自去便可。
林琪露面时雪初停,天将将放晴并不冷。丫鬟见厅里炉火很旺,请示了林夫人便把门口的厚帘子拉开。
众人刚往外看,林琪便出现在视线里,众人实打实吸了口凉气。这,实在是好看。
林三老爷亡故的正妻是个偏远地区没落官宦人家的小姐,因是老来得的独女,就盼着她太平一世,养到二十岁上才挑中林三爷。出嫁前变卖了家产举家迁至京城,奈何路上染了病,林三夫人过门后不久二老便撒手去了。林三夫人自小体弱,也在生产时丧命。三夫人进门后一向少出门,众人见的不多,每每也都病者,因此印象里只是个瘦弱面色不佳的小妇人罢了。
可这九姑娘,鼻子小巧,像极了林三爷,这眉眼煞是好看,想来是像那命苦的亡母无疑了。
林绮见众人愣着,赶紧轻咳一声,脚上不停,虚搀着小九在正厅里站定。
林夫人面儿上一红,赶紧招呼起来。
林三爷还愣着,坐在一侧的太师椅里站不起来。身后的侧室赶紧走到身侧扶着起来一同寒暄。
林琪像是都认得似的,一一见了礼,想来林府就这么几个关键的,林绮又画得一手好丹青。
见完礼一时无话,林老爷令传了膳,正厅桌上林老爷嫌无趣,叫了乳母抱着外孙到正厅逗几声,偏厅一桌自然都是女眷。
林夫人频频夹菜,自是几番夸赞。林琪也不见羞怯,特特说了谢大夫人多年照料,院子里一向周到。别的话便只道了谢认真听着。林老爷逗着外孙笑得开怀,其余等人无话。
饭毕,林夫人与林绮带着林琪四处逛了逛,又到主屋里说了会儿话。林琪很是妥帖,礼数周到,应答也不扭捏。逛了半晌,见林夫人乏了,林琪便要辞了去林三爷处,林夫人自然不拦着。
林三爷并未在正厅,只在书房里踱步,听得小厮报九姑娘到了,快步走到院子里来接。
林琪倒是笑了笑,跟着进了书房,说了没几句,林拓闯了进来。
林拓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我那时淹了水差点儿就能见着姐姐了。
林琪噗嗤笑出声来,大哥哥说你那时混沌睡着的模样,见着了你也记不得、。林三爷面儿上立时有些难看,也不去拉林拓,只说小九要不要搬出来。
林琪也不意外,只说在九畹住的很好,一切都很妥帖,不必腾挪了。
林三爷半晌才说,日后倒也能走动,不搬便罢了。林琪走了半天,说要回去,没等用饭便离开了。走之前林拓又问,以后,还来看我不。林琪笑,你报了父母、也可以来看我。
林三爷见她走的飞快,走过去拍了拍林拓,没说话。
林琪也不着急,绕着外围的府墙慢慢的走回去,到了私塾门口站了一会儿,没等感怀片刻,听得有人走近。回头看竟是大少爷,愣了愣开口唤了大哥。
林烁叹口气,定了定神才开口。早年间我常听绮儿提起你,她,很是喜欢你。
林琪点点头表示知道。
又说,父亲母亲这几年也常说起,很心疼你。
林琪还是点点头。
又说,你,不高兴也不必忍着。
林琪叹口气。
我并没有,这些年虽没有父母照料,家里的庇佑时时都在,大伯母很好,大姐很好,大哥、也很好。
林烁心疼起来。小九你别这么说,我们,都只顾着自己。
林琪认真看着他道,并不是,我读书以前不明白,后来大一些细细想,其实换成我在外面,未必做得更好。
我生病时,大姐姐连夜来抱着我哭,我并不知为何,自然觉得人人与我一样的。后来,大姐姐常来教我,慢慢懂了,也不觉得难过。我自然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但这些年,我觉得过得很好。
林烁不懂,也不知如何问什么才能明白。那你,今后,来读书吧,我去求父亲。
林琪笑笑,好。
林烁见她笑,也跟着笑。然后辞了要回去。
林琪稍提了声儿说,谢谢大哥,林拓念书,很流畅。
林烁没好意思回头,快步走了。
林琪有点想笑,有一次大姐姐讲周礼、遇到一处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心中恼怒,回去跟大哥抱怨,被大哥训斥学艺不精。后来林拓每每调皮都被大哥拎到墙边罚站,小厮拿了先生注解的书,林拓边罚站边大声读注解文。
回到院子里已经日头微斜,林琪坐在厅里看着墙上的草书发了会儿愣,早早的叫了晚饭吃下,练了会儿字,不多时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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