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绮，是凉镇林府嫡长女。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自己应当温顺谦恭、通理晓达，父亲亲自为我开蒙，母亲体贴有加。弟弟小我两岁有余，父亲对他教养极严，四岁上便开了蒙，少见得笑模样。二叔父带着四妹妹远在江南数年不得见。
六岁时，家里添了妹妹，我心中欢喜，屡屡要去三叔父处看，家里人每每拦着。有一日我趁着嬷嬷们打盹儿偷偷跑出去，躲着丫鬟们见到了九妹妹。她在小床里醒着，看见我弯着眼睛直笑，我看着那团小粉圆子心都要化了。等我再溜出来时母亲急的直哭，我不敢提，只说自己在假山处睡着了。
后来听到母亲跟嬷嬷闲话儿，九妹妹满周岁的时候，抓周时很是吃力，任谁塞了物件儿到她怀里都不肯拿，众人只得罢了。我觉得惊奇，又想溜出去看，谁知三叔父一人在屋里，神情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件儿。
我去问母亲，母亲只说九妹妹身子不大好，见不得光，只能去自己院子里慢慢养着。我不大相信，偷偷去看了，那院子不大，大门紧闭着，我趴在门上听了许久，一点儿声响也无。我心疼极了，觉着九妹妹在那黑漆漆的地方，定然十分害怕。
八岁时，母亲要我学画，我心里厌烦，却只能耐着性子学。九岁时，琴棋一齐学了，夜里手指发抖不成眠，便想着小九，担心她吃不好睡不暖，又觉着自己矫情。
十三岁那年，忽然听得小九病了。我在院门外看着郎中进去，想趁乱进去，被嬷嬷拉住，父亲呵斥了一番。我心里虽怕父亲伤心，又觉着不对。求着母亲去看她。母亲说，连夜请的京里的郎中，断不会出差错，小九身子一向好，只是丫鬟一时不察滑了被子。我不肯信，母亲明明从未进去过。
母亲被我纠缠不得，只好说带我去庙里替小九拜拜，求了平安符回来。我夜里偷偷翻了书，书里说三跪九叩最灵验，便打定了主意。
到了庙门口，母亲断然不肯，我死死跪在门口不肯起，定要母亲应了我三跪九叩到菩萨前。刚巧马车里下来一位白皙风骨始现的小公子，到门口便也跪下。母亲忙问，小公子称母亲病重，自己守了几日心里难受，须得来尽一份孝心才安。
母亲见他决绝，又见我央求，勉强答应，在我后头慢慢跟着。那小公子同我一道，一路跪拜。
回得府里，我心里仍不踏实，连日夜不成寐，好容易睡着一会儿便被噩梦惊醒，嚎啕大哭。母亲惊得不行，请了先生批文，在祠堂了跪了半日，终于求了父亲，准我见小九。
我进到九畹里，院子不大，进了内院没走多几步便进了内厅厢房里。小九睡着，旁边丫鬟打着盹儿，像是夜里并未睡。我坐在圆凳上等小九醒，示意丫鬟出了门。没多久，小九睁开眼睛，便叫我姐姐！她竟像是认得我！
丫鬟醒了忙着倒茶伺候，我连她也遣了出去，自己照顾小九坐起来喝水。
自此以后，我几乎日日来九畹，心里欢喜，想着为她做点什么。
小九尚未启蒙，父亲母亲也发愁，我便自荐要去做小九的师傅。爹娘只道我玩笑，我背了许多书，又写了颜体柳体隶书小篆给父亲看。父亲见我认真，便与三叔父商量。
三叔父托了数人，辗转寻得京城里的女先生，每月里可让我住下学个三五日。父亲母亲亲自去看了，说书香世家的门第，女先生博学，加之门风很盛，京城里十数个世家女子都在那里求学，很是稳妥。母亲又道造化缘分，那女先生的独子竟是那日一同拜菩萨的小公子，真是好家风，好教养。
我想着小九全要赖着我所学，心里着急，下了许多功夫。女先生果真厉害，第一次只去了四日，先生将我之所学盘根问底，又一一点了关键之处，说我根基不错，再去教人自是不够，启蒙也算凑合。得了先生的肯定，我回府便每日里教小九识字读书。
便这么，几年的光景，我怕教错了小九，每每屡屡思量。小九真是聪明，十岁上读书便比我快了。我见她通透，便想让她多学些，厚着面皮儿求母亲再教画。母亲画美人是一绝，但从不与外人知，我只知母亲画过祖母，我出生后她便未再画过。母亲见我心切，自是仔仔细细从头教起。
私塾新起不久，父亲与二弟在小九院墙外又砌了厚墙，另一侧移了满墙的忍冬。我心里难受得紧，偏小九说想看，央我画了给她。我练了许久，画成后母亲及先生都看了才拿给小九。小九欢喜半日，细细看了许久，后来描了许多次，我只当她实在喜欢，心里愈加难受。
小九下棋很是跳脱，我每每被她招数困扰，偏于我觉得奇特时，她却又悔棋耍赖。反复几次，我气急骂她，一开口自己却哭了。心里觉着自己这个大姐姐实在该打，便是这种小事也气急败坏。待我哭完，小九便笑了，说见姐姐日日气闷，便骂我解气罢！
我愈发心疼小九，但知她通透如斯，便愈发使力教她。
母亲虽不懂我心情，自我日日里来九畹，回去细细与她讲小九趣事，渐渐想我所想。三叔父三五不时往我院子里送书册文章文房四宝，也有三侧夫人备下的各式衣物香粉和图样。我便慢慢明白，小九并不只我一人心疼，大抵是碍着那说法，更多是怕小九受苦罢。
我解开心事，与小九日渐亲厚，女先生也道我豁达不少。
母亲同我说，女先生来府上，向她说明自家儿子心意。母亲问我心中如何想，我只想着那日，小公子在我身旁一齐跪下，眼中毫无污浊模样，便点了头。
父亲也觉欢喜，只说这样的门第确是林府高攀了些，但绮儿与他算师出同宗，算起来倒是极相配。
出阁时我虽欢喜非常，唯有小九放心不下，母亲知我心思，只说要我放心。二弟也劝慰，说小九才十三岁上便能与你相互考校，再教下去，便不止是才女名号，连同那女先生的衣钵也要从婆母肩上接下。
我又羞又气，也觉得如此说小九也在理，细想想也无多少可教。这些年，小九断不肯学琴，初时我并不明白，有一回嬷嬷跟母亲说小九眉梢带笑，长得很是好看。我突然想到，刚教她看邸报时，有一桩女子惑主被去衣受杖，小九夏日里打了寒战。又说这批文里只说惑主，又道幸得主家幡悟，男子街上起了歹念，竟是这女子的过错。
嫁到京城后，夫君公务有序，便无法常回林府。婆母知我有牵挂，也不拘着，总归不好日日奔波。夫君休沐时便同我常常回去，不知情者艳羡非常，又道林家大姑娘实在挂念娘家。所幸父母并不挂在心上，旁人便也无话可说。
我虽知家里私塾先生与夫君同窗，待他替方至诚说项时着实还是吃了一惊。往日里夫君除了公务便闲云野鹤一般，俗事俗务一应不太放在心上。这方至诚如此大的本事，竟能说得他开口来求。
夫君细细与我说了方家旧事，又道这方至诚若走科举，必是治世栋梁，但外祖家旁枝牵扯了前朝旧事，后那人又扯了他的名号惹事，虽宫里彻查了，到底是无法再致仕。但他外祖并无直系传人，一应家产便都给了他与他姨母、现在的方夫人。
后来，我与方至诚见了几次，他竟打听得小九喜忍冬，又描了我的画，他便日日想着画一幅可比肩的。又听得小九喜江湖话本画册，便寻得来无数，央林烁去送，又说九姑娘定觉唐突，不必提他。待他拿了厚厚一本描了各式功夫形态的画册，我才知，他是真心。
这许多时日，他只说九姑娘豁达通透，饱学而不骄、寂静数年而不怨，他耳听之、心向往之。
众人皆道我善人物丹青，独独他一人，从未提，小九模样如何。
我心知他过往，又识得他真心，这才心里大定，小九苦尽甘来，便有无数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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