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在府里思绪不宁,林琪便给大姐姐写了信,要去京城小住,林绮自是欢喜。
在大姐姐处歇了两日,林琪见日头不算列,便跟着吴掌柜巡视城郊的庄子。有一处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山不高,远远看上去也只是丘陵罢了。庄子上种着桃树,正是好时节,便邀着林绮夫妇一同前往。林绮夫家不当值,便简单收拾,一齐上了马车。
到了庄子正是午膳光景,吴掌柜一早遣了快马通报,茶饭已备周全。林绮夫家告罪,说这方至诚在不远处,念着他先生与自己同窗的情谊,也得关照一二才好。
林琪心肝儿立时吊了起来。
午膳时各自无话,方至诚倒也吃得坦然模样。饭毕林绮便说撑着了,要去院子里转转,教自己丈夫带着二位去亭子里喝茶。
林琪气的发闷,这话像是摆在明面儿上不打自招了。派去问吴掌柜何时巡视,回说不急。庄子就在京郊,时时备着主家来住,一应用具齐备,夜里宿下无妨。
林绮听了直拍手,落日前男客尽可以骑马回去,她便与妹妹次日慢慢回去。
林绮夫家摇头,已告了假,不急。
院子不大,凉亭在花圃一角很是惬意。茶点立时上了,庄子上没有冰,吴掌柜命人打了深井里的水,浸了厚厚的帕子搁在一旁。
林绮夫家一身书生气息,官场几年,竟是一丝圆滑气息也无,举止作派一如大哥林烁私塾时的爽朗平和。这光景,他坐下只拿帕子擦了擦手,吃了几口点心,喝了盏茶水。站起身道娘子唤我,你二人皆在我目光所及,便自行说话罢。说完迤迤而行,林琪特回头张望,那林绮口说要院子里消食,却嫌热只站在廊下,再不肯往前走。
方至诚只灼灼看着林琪不说话,林琪被他看得难受,便将帕子向他推进些,谁知他看也不看。
林琪只好先开口。我已知晓你于我家的援手,家里对你甚是感激。
方至诚正色,做得更直了些。那都是林家方家之间的情谊,与你我二人并无瓜葛。
林琪知他意思,更感他内心坦荡,心下自在起来。拿起帕子擦手,顿觉凉爽通透。
方至诚见她面儿上略松,且已然开口断没有至此搁浅的道理。便说,我的心意未曾变过,也知晓你将先前物什都放进你大哥院里何意。我从未想过他人,也知你过往,花灯那日却是我太过着急,竟毫不体谅你,事情办的大错特错。
林琪心里酸涩,将东西放进大哥院里是自己的一通乱想,他怎能知晓。开口说道,那日之日我早忘了,后来的物件儿林林总总,我都欢喜,只是合起来便太重了,我是想着,大哥哥那里横竖空着,便先放着。也,不是全都挪了,那本小篆批注的册子,我还留着。
方至诚按捺不住,轻声笑起来。我生怕你描好了还回来,次次见到你大哥惶恐一番。
林琪不好意思起来道,描了数次,不见精髓,尤其是小篆,总也写不好。那日你送的黄羊毫,我试了,小篆确是适宜,不过也不及你写的风骨。
方至诚见她如此说,心里更是欢喜。便道早写了小篆字帖不敢送出,又说,末伏已至,眼看着要中秋,回到府里也别用冰,仔细冷着。林琪点头,拿了点心慢慢吃着思量。方至诚见她似有顾虑,便问心中何想。
林琪片刻才开口。我去岁末才出得府,更是才得长辈教诲,家中至亲尚且隔阂,你于我,我并不敢深想。
方至诚心中了然,虽顾虑甚多,斟酌再三开口。
我知你所言,那日唐突后我知你不快,后来几日反复思量,直到私塾里再听得你开口,我更确信自己心意。自林家私塾开课,我日日听得你几声。初时觉得有趣,后来觉得亲切,你与长姐理论诗词我觉得新奇。待你为使长姐生气屡屡悔棋,我又心生酸涩。我未见你时听得几句笑语也日日欢喜,听得旁人提你也觉日日欢喜。你家中至亲无奈与你疏远,现下大安自然隔阂日渐消弭。我初心未改,见君面识君心,却不想于你有任何负担。
林琪些许难受,又道,如若我非我,又待如何?
方至诚自然知晓,那洛神赋的句子似鱼刺一般。便道,你便是你,耳中听得心里念着便只有你,眼见忍冬也是你,林拓只言片语里也能找到你。你想问的,我从未想过,也不会去思量。
林琪面儿上发烫,只喏喏说,只怕你将我想得太好了。方至诚立刻说,我只怕你不肯看我,又怕你不肯正视自己,那院子从未困住你,你将自己锁在里头。
林琪顿时觉得天光大亮,周遭花草颜色醒目夺神。抬头看他目光灼灼,心里虽略有酸涩,却又微笑起来。
未及黄昏时分,吴掌柜说桃儿干果等一应装好了车,可以立时回府。林琪也不问,便随着上了马车。本一路无话,林绮却说凉快,一路笑的开怀不已。
林绮捎了书信回府通报,林琪回府也便与林夫人并李氏表明心意,当日方府便请了官媒提亲,一应规程不表。待到中秋林二老爷回府探亲,四姑娘林罗住下待嫁,一片祥和下又一年秋冬。林家正月刚过便举家去往江南送嫁,自是喜报辞冬腊梅远,芍药迎春处处香。
待到林家一行再次回到凉镇林府,已是中秋刚过,众人疲累,狠歇了两日。
林琪夜里睡不安稳,船上睡不沉、夜里时常望着河面儿出神,回到府里却也一样。白日里见那观赏石榴郁郁葱葱,长势甚好,丫鬟道花骨朵儿却一个也无。
两日后便接了方家的帖子,邀众人赏花,时时恭候但凭君意。
林夫人知他定是急切,便道择日不如撞日,秋高气爽正是好时节。众人皆称是。
方府并无他人,只请了林府。赏花喝茶正酣,方至诚才特请九姑娘,众人知她面皮薄不敢打趣。
方府只方至诚方至孝兄弟二人,因此方府虽较林府略小些,院落不多,逛起来倒与林府大不相同。方至诚院子略改了格局,墙是新砌不久的模样,进门一侧便是一株石榴树。
方至诚道,春日里便想种上,奈何现下插了枝,便要一年有余才只得半人高。寻了这棵长势喜人的移过来,至夏初仍不肯开花。又找了花匠一番勘验,嘱咐并不急。花谢时要将其整个摘掉,今岁不得果,来年便得枝满头。七月上才露出了花苞,我便想着,月余便不得见,怕是等不急你回来,待开花绘了丹青收着。幸而骨朵儿挨了两场冷雨,开得极慢,恰巧你回来。
林琪看得高兴,便说待来年雨里花开,定要画上几幅收着,秋日里吃着石榴赏了才好。方至诚只笑着看她。
又说现下开得将谢也好看,只无果子可吃,辜负了一番花季。方至诚说,让树那人家里尚有许多株,邀了秋日里一同去,便想吃多少也舍得。
往外走时,方至诚像是刚记起来,说,大半年里收了不少物件儿,索性继续收着,还有那副倚秋千,便也,不必送出去了。林琪羞得低着头慢慢跟着往前走,细细想着倚秋千的词牌名出神。
好事近·盼归期
巷尾锁闩频迟,恐将马蹄音灭。夏至醉听雨紧,酒空听瓮迭。
错把嫣红辞了,催罢起新帖。廊下燕飞回暖,只待家翁谢。
无几日,方府登门,两家并作一处,细细商议了二人婚事,又请了先生详看。先生道那游医话满则溢,便不适合大利月出阁,定下小利月腊月初九吉日吉时。林家在江南时欲访当年游医,却屡不得见,来解惑的后生书出面,称不必扰了师傅,九姑娘自此必万事顺遂,一生无忧。
待嫁辰光,二人与往日无不同,几无见面机会。方至诚屡次求得方夫人过府,月余才得见二三回。
林夫人自是将一切打点妥当,三侧夫人李氏也多有操持。林琪虽有忐忑,却毫不见忙碌,倒是隔几日便查问林拓功课。
林拓日益稳妥,每每查问、应答一番便讨教林琪,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但提起八股仍是头疼,只说科举一路不走也罢。林琪见他数次问起邸报刑律等,先生自是讲解过,便知他有计较,再不迫他读书,只答他所问。
冬月末,林拓来下棋,直道眼见着九姐姐要让给隔壁,甚是不快。院子里隐隐约约又看见正厅里的挂着的游医草书,便恨得牙痒痒。林琪并不理会,棋盘上将他逼至绝境,林拓反应过来直发愁。
到了腊月头,林绮怕她忐忑,一人提前来陪着。林夫人安排了嬷嬷提点的,说了小半日,林琪只说规矩如此大,倒是不如家里一个人自在。林夫人听了也不怪,便随她去了,横竖嫁到隔壁,断不会受了委屈。林绮笑她胆子小罢了,林琪无话,继续描那小篆的字帖。
大喜之日,天气甚好。花轿绕了半城进方家,一路喜气洋洋,像是年下模样。一应规程林夫人一早细说几次,礼官又仔仔细细教了三回,林琪自认烂熟于心。哪知盖着盖头,只看得鞋前一脚空地,整套下来混混沌沌,方至诚紧紧在旁,幸未失态。
送进洞房,掀了盖头,众人哄闹一番,便拥着方至诚出去喝酒。嬷嬷和丫鬟伺候着吃了些东西,便留她一人。
方老爷并方至诚几位同窗挡了不少敬酒,早早的放他出来。
书房里稍作洗漱,又去散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才轻轻推门进去。
林琪看他蹑手蹑脚,朝他笑,方至诚大步走过来,在她面前拿了椅子坐下。林琪心里慌起来,虽见了很多次,如此近的面对面坐着,还是第一次。
方至诚见她紧张,便倒了水递给她。细细问她吃了什么,吃了几口,可还喜欢,明日早膳可有想吃的。
林琪傻笑起来,我便以为来方家蹭吃喝的。方至诚见她笑便放心下来,与她聊白日里接亲见闻,说拦门的几个小子着实太使力,得了空叫先生好好罚了解气。尤其是那林拓,连着收了一个月的好处,结果偏他拦得最认真。林琪直笑,说自定了日子林拓便日日念经一般,说大利小利的规矩多,偏来年六月也等不得。
方至诚坐到她身旁跟着笑,可不是等不及,江南一去大半年,我可是整日里对着那石榴树枯等,先生都说我懈怠了许多,如被夫人问起功课,必是败下阵来。
林琪见他凑得近,往边上挪了挪,问、那你如何答?
方至诚轻笑,我自是笑先生孑然一身。夫人如何有空问我这劳什子。说罢将她搂在怀里,忍不得亲了一番。
林琪被他亲的面红耳赤,这,可不是正经子弟的做派。方至诚大笑,夫人看的都无用,我便拿出这正经子弟的做派与你瞧瞧。
林琪不觉自己有多大变化,方老爷现下只是个闲散官职,多半赋闲在家陪着方夫人,家里大半的规矩都放在方至孝身上,于她竟是全无。
方至诚除了每日与私塾先生探究诗词文章,便是在家里与她一齐看书作画。偶尔外面来些费事的信笺,他便关到书房里思量半晌,回了信便又无事。林琪只当他回远方友人信件费些心力,并未放在心上。
于她,这日子顺心顺意,父兄家人咫尺之遥,身侧这人行千万里、阅千万人,自始至终眼里心里果只她一人。她十几载只见得大姐姐面,却得家族外祖庇佑,向来衣食无忧,未尽的几日儿女本分,却受得十几载父辈亲情。
方至诚怕她担忧,告她知晓,那江南镖头屡屡邀他,他谢了又谢,现下夫人在侧,他便再也不必提。
又说,夫人可别嫌弃了我才好,往后我便身无功名,只守着你,幸而有薄产田庄几许,定是吃穿不愁。
林琪笑,巧得很,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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