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山

题记

我问他，想不想到山外看看。

他说，他从懂事时起就想出去，但是两座大山挡在面前，有什么办法呢？

我告诉他，山挡住你了，那就把山移走吧。

一

我叫王屋，是个山神，隔壁这个喋喋不休一直想出去看看的家伙是我的兄弟，他叫太行。

山神的工作很充实，也很无聊。我们负责照顾这一地的灵脉，引导花木茁壮生长，指点动物繁衍生息，调解山中打架的老虎和豹子，扑灭天雷引下的火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围绕着各自的山头打转，因为天庭的规矩，从不敢踏出边界一步。

二

太行总是喋喋不休，他一直有很多问题：“为什么山神生来就要照顾灵脉？”“为什么太阳总在东边升起？”“为什么花朵要在规定的季节开放？”“为什么果实终要落入泥土？”以及他最经常问我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看看？”。

我从不回答他这些奇怪的问题，他一个人说得无聊了，往往会站到山头最高的一棵树顶，默默的看着山外的世界。

我总有预感，太行不会永远在身边陪着我，他迟早会触犯天规离开这里。

只是我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三

夸娥来抓走太行的那天，阴云压得很低，满山的草木都伏低了头，往常高傲的虎豹都躲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夸娥是天帝身边的大力神，他带来了天帝的御旨：“山神太行不服管教、违反天规私自离山，帝命夸娥抓其归案，剥夺神籍，抹去记忆，投入轮回”。

据说太行被投入轮回的时候是带着笑容的，他对漫天的神佛说：“我享受过自由，我不后悔”。

四

太行被轮回到了我们这两座灵脉围起来的小山村里。

他向往自由，于是天庭用两座灵脉堵死了这座小山村所有通往外界的路，让他和他的子子孙孙永远困在这里，画地为牢。

五

太行轮回后，我一个人照顾两座灵脉，身边没有了他的十万个为什么，我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寂寞。

我养了一条小白蛇，给它起名叫小白。我每天和小白说说话，它总是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却不能给我回答。

有一天，山中的放牛郎来向我报告，小白试图去抓住山上新来的一只鸟，却被那鸟打了一顿。我闻讯赶到现场时，那只鸟趾高气扬的站在小白头上，器宇轩昂的训斥我“小山神，看好你的宠物，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六

那只鸟叫做精卫，她说她是炎帝的女儿，出游东海被溺毙海中，精魂化为精卫，准备填平东海复仇。

现在精卫看上了我这两座灵脉，要一点一点的移山填海。

我和放牛郎小心翼翼的从精卫爪下救下了小白，陪着笑脸夸精卫志向远大，她便高傲的仰起头，抓起米粒一般大小的石头飞向东海填海去了。

我本以为这只是无聊的山神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七

精卫又来了。

而且一来就是九十年。

精卫高傲的帝女身份后面隐藏的是一个话痨熊孩子的身份，她每天来灵脉衔石，然后欺负小白，然后和我讲她在填海路上看到的见闻，她特别喜欢讲灵脉围起来的小山村里面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天天爬到村里最高的树上试图眺望山外，每天看到精卫飞过还要和精卫打招呼。

那男人小时候被大家称呼为傻小子，现在他也九十岁了，大家都叫他愚公。

只有我知道，在九十年前，他前世是在我身边整天和精卫一样喋喋不休的我的兄弟，太行。

八

精卫一直说以后她罩着我，我是她的小弟。

其实九十年过去，除了她成天用雄黄吓唬小白这件事让我有点不能接受外，我已经把她当做我的朋友了。

我劝过精卫，移山填海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实现呢？不如放下仇恨，不要复仇了。

精卫瞪我一眼，问我“你被东海淹死过吗？”

我当然没有，所以我无言以对。

精卫说：“几千年后有个伟人说过，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想复仇，于是我每天衔石填海，对你而言哪有什么对错之分，何必规劝？”

我满头的问号并且继续无言以对。

九

当你看到朋友做傻事的时候能怎么办呢？以前太行想离开灵脉，我规劝他，他不听，于是被投入轮回，子子孙孙画地为牢；现在精卫想用米粒大的石子儿填平东海，我规劝她，她不听，于是不管风霜雨雪，每天奔波在灵脉与东海之间，另外一种形式的画地为牢。

总感觉我的规劝是在推销牢房。

我不劝了，但是看到精卫为了填海连羽毛都懒得打理，掉毛掉得都快秃顶了，我总觉得我该做点什么。

十

这是太行轮回后我第一次对他托梦。

在太行的梦里，我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山神了，而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愚公，只是眼神还和当年一样倔强。

我问他，想不想到山外看看。

他说，他从懂事时起就想出去，但是两座大山挡在面前，有什么办法呢？

我告诉他，山挡住你了，那就把山移走吧。

他说，他提过这个想法，但是他儿媳妇问他把山移到哪里去，他答不上来。

我说，移到东海去吧，移山填海，就不会挡住人了。

十一

愚公开始移山了。

连邻居寡妇家五岁的小孩都抗上了锄头，走上了移山填海的工地。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精卫，现在有很多帮手帮她移山填海了，她可以休息一下，好好打理下羽毛。

精卫瞪了我一眼，“多管闲事”，说完衔着石头飞走了。

十二

移山填海的工地上来了个老头，穿着五彩亮丽的衣服，自称是河曲来的智叟。

他一上来就指责愚公愚蠢：“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愚公笑着说：“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智叟无言以对，瞪了愚公一眼，抱着块石头走了。

十三

这个智叟当然是精卫变的。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去阻止愚公，这是在帮她完成复仇的计划。

精卫说她太行是她的朋友。

精卫说太行离山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她。

精卫说她不希望利用朋友的愿望为自己复仇。

精卫说太行告诉她，如果他被天庭抓走了，希望精卫能到灵脉来，陪一陪他那个叫王屋的兄弟，让王屋不那么寂寞。

精卫说太行是个笨蛋、王屋是个笨蛋。

精卫说她自己也是个笨蛋。

十四

精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山下移山的工地依然热火朝天，然而我知道，愚公这辈子也没有可能移完两座灵脉。

他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画地为牢。

我站在山顶最高的树上，默默的看着山外。

自由、复仇，真的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吗？

十五

做错了事，总该要想办法弥补，对吧？

“山神大人说的是”，小白吐着舌头回答我。

时间长了，当初的小白蛇也开了灵智了。

我抚摸着小白的头，将它缠到我的肩膀上。

“想不想到天庭看看？”我对小白说。

我悄悄找到了太白金星，和他达成了一个交易。

十六

“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雄伟壮阔的南天门闯进了一个身上缠着一条蛇的小小山神，惊慌失措的大喊。

“何事惊慌？！”高高的御座上，天帝淡然冷漠的回应。

“王屋太行两座灵脉要被人挖断啦！”小小山神撕心裂肺的呼喊着，汗如雨下。

“降下天罚，将那群凡人统统淹死！”贪狼星出列上奏。

“万万不可！昔时天降大水，结果人间出了个大禹一统人族，肉身成圣，冲淡我天庭气运。这次再来，又出一个大禹怎么办？况且杀戮太多，终归有损天德。”慈眉善目的太白金星出列上奏。

“依卿之言，该当如何？”天帝看向了太白金星。

“不若将灵脉移走便是，那些凡人无山可掘，自当散去。”太白金星摸着胡子到。

“准！”天帝闭上了眼睛。

操蛇之神惊而上奏，帝令夸娥负山避走。

十七

南天门外。

我和太白金星看着夸娥扛起了两座灵脉，移向了远方。

那座被灵脉围困的小山村里响起了阵阵欢呼。

在欢呼声中，我悄悄的递了颗珠子到太白金星手里。“感谢星君仗义直言”。

太白金星笑得眉毛的弯了“哪里哪里，小事一桩，太乙真人正要寻颗灵珠点化弟子，你就自愿损千年修为凝聚灵珠送上，这点小事儿当然帮你办得妥妥帖帖的了”。

十八

移山已经过去了一千年。

太行这一世的转世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那么爱四处旅行，还写了一首叫《蜀道难》的诗，不过我相信再难的路也拦不住他。

小白和我上天庭的时候悄悄溜进太上老君的丹房偷了颗丹药，吃了后修炼千年终于化为人形，现在下山去找当年通风报信救她一命的放牛郎报恩去了。

而我呢？依然在守着我的王屋山，我喜欢这种照顾满山生灵繁衍生息的感觉，而且我一点都不寂寞。

“王屋！快给我端杯水来！今天填海的路上看到一只狐狸骗乌鸦口中的肉，气得我不行和狐狸打了半天架，渴死我了”

你听，精卫在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