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路两旁的树飞快地向后掠过,她坐在行驶的摩托车上,迎面吹来的风让她难以睁眼。
“诺诺,咱们到了。”
向行停稳车,把她从车上抱下。
向诺清还没有向行的腿高,倔强地迈着小步子,一颠一颠地跑到公园门口,扶着门框迈过矮小的门槛。她回过头像是炫耀般朝向行说道:“爸爸你看,我自己过来的。”
向行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毫不吝啬夸奖:“诺诺最厉害了。”
春日的风暖暖的,还夹杂着花香。
向诺清对这个公园充满了好奇,看看这里又摸摸那里,一刻也停不下来。
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力车在绕圈圈,她捺不住好奇,便走上前去准备一探究竟。
却不想猛地,向诺清和一个尖嘴猴腮、满脸长毛的怪物对上,她吓得急忙转身哭喊着:“爸爸!怕怕!怕怕!呜呜呜呜……”
她张着小手往前跑,本以为自己甩开了那个怪物,一回头却见怪物还紧跟着她,这下她喊得更大声了。
向行双手托着腋下将她举起,小诺请奋力地蹬着双腿往向行怀里钻。
“诺诺乖啊——不怕不怕……”
向诺清在向行的柔声安慰中逐渐停止抽泣。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沿着一阶阶石梯慢慢往山上走去,向诺清走累了就耍着赖不肯抬腿,待她被向行抱在怀里时,便又乐得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
向行抬头看了眼路标:“诺诺,要不要去看看赵一曼纪念馆?”
向诺清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小孩子生性爱玩闹,便忙不迭地地应着好。
这里比不得刚才经过的地方热闹,冷冷清清的,一阵风吹来,还带着些阴森的凉气。
她挣脱向行的怀抱,又一个人乐颠颠地朝开着门的屋子走去。
这个屋子的门槛稍有些高,她好不容易才哼哧哼哧地迈过去,抬头便见铁门里一个女人被捆在椅背上,面前有两个衣着奇怪的人正高举着手里的刑具。
“哇呜——”
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跑,却被门口的青石板绊倒在地,三两下爬起来继续跑,好似害怕铁门内的人追出来一般。
向诺清又被向行抱在怀里,抽噎着不敢睁眼。
向行知道她吓着了,便哄着她离开这个地方。
等两人走到山顶,向诺清早就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又被游乐园吸引,指着那个直上直下的跳楼机:“爸爸,玩儿。”
“诺诺想玩那个吗?可是小朋友不能玩怎么办?要不咱们去玩其他的好不好?”
向诺清说什么也不同意,就要玩跳楼机。
向行没再搭话,沉着脸严肃地说:“那就回去吧。”说罢,就抱着她往一个地方走。
她以为向行会抱着她原路返回,没想到她却看到了缆车。
向诺清被向行放在旁边,乖巧地坐在缆车上。由于两人体重悬殊,缆车有些倾斜。
她好奇地打量着脚下的竹林,脚不由自主地向下探去。
“诺诺是想碰到竹叶吗?”
“嗯。”
“那爸爸帮你好不好?”
“好啊。”她并没有注意到向行愈发诡异的表情,开心地说道。
兀地,她身子悬空,被向行推了出去。
“啊!!!”她尖叫着,仰面向下落去。
向诺清猛地睁眼,心脏正疯狂地跳着,脸色惨白。她想要伸手打开台灯,却由于四肢脱力只能缩在被子里。
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刚才的噩梦,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在心里冷笑,梦还真是会被人的思维影响。
此时天色未明,但她已无法再睡去,只得盯着天花板出神。
向诺清想不明白,她和自己亲生父亲的关系怎么已经僵到准备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了呢?
亲生父亲十几年来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如果不是要回去高考,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父已经有了另一个完整的家,而她,连回去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正赶上高考失利,家人的责备让她再也露不出笑容。
“向诺清,不管你怎么选择,以后的路都要自己走了。”
向行发给她的消息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伤。
明明以前爸爸都是慈爱地唤我“诺诺”,怎么现在都直接叫我名字了呢?
向诺清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了向行身上,质问他为什么那么多年不管她?为什么会和母亲离婚?难道他没有丝毫愧疚吗?
她疯了似的说着从小到大对向行的不满,直到最后报复般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向诺清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眼泪无声滚落。
2
九月,她的同学纷纷踏入大学校园,而她就像个异类,选择步入社会。
今晚,向诺清终于不用值夜班,八点三十准时下班。
仰头便看见一轮圆月,清冷皎洁,一如她在学校见过的那样。
她工作的地方处在闹市,这个时间点正是年轻人出来享受生活的时候,一路走来,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最为常见,他们有说有笑地穿梭在人群中。
离家越近越冷清,好似两个世界。
路边的拐角处有一团黑影,起初向诺清吓了一跳,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位蜷缩着的老人。
她本来想不予理睬,但实在是不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想了一会儿,转身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来热乎的包子和水。
向诺清将东西放在老人的身旁,小声说:“东西给您放这儿了,您趁热吃。”不等老人做出任何反应,她便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那位老人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霎时又恢复浑浊。
自那之后,向诺清每天下班都会走那条路,留意着老人。
她并不是日日都能碰到老人,但只要看到老人在这条路上,她就会将早已准备好的吃食放在他身边,然后再离去,从不曾与老人对话。
“姑娘,你怎么对我这么个陌生的老头这么好?”一次,老人叫住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能帮一把是一把嘛。”向诺清礼貌地笑了笑。
“你这么善良,可真是个好姑娘。”老人顿了一下,继续说:“可你怎么就对自己的父亲那么苛刻呢?”
向诺清愣在原地,背脊一阵发凉,她觉得老人浑浊的双眸好像将她看穿了似的,还有些说不出的诡异,不禁让她想起了几个月前的梦。
她立即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路灯照得到的地方,随后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唉——我怎么又把人给吓跑了,看来这次的任务又要换人了。”老人小声自言自语着,身影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那天之后,向诺清再也没有遇见那位老人,如果不是账本上一笔笔出账的记录,她还以为这一切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3
“你好,请问这些一共多少钱?”
“一共是二十七块五。”
向诺清找出零钱递还给他时,看清了他的全貌。
他看起来二十四五的样子,剃着寸头,五官端正,面部轮廓有棱有角,比向诺清高出一个头。最吸引她的,是那双眼睛,好似装着漫天银河,深邃迷人。
许是她盯着他的时间太长,他冲她一笑:“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向诺清回过神来,双颊有些发热,忙回道:“没有没有,不好意思。”
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头看见收银台上多了一个黑色的钱夹,她赶紧追出去,却没有再找到他的身影。
向诺清估摸着他已经走远了,便将钱包收起来,准备他返回来找时再还给他。
第二天下午,她果然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好,请问你见过一个黑色的钱夹吗?它右下角有一对金色的鹿角。”
向诺清从柜子里拿出钱夹,果真看见一对鹿角,就还给了他:“您看看有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的物品?”
他感激地看着她,“东西都还在,谢谢你。我叫卿山,前两天刚搬到这附近,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就当对你的答谢。”
“不用不用,举手之劳。”向诺清婉拒道。
卿山也不强求,“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向诺清,承诺的诺,清静的清。”她笑着回道。
“嗯好,谢谢。”
向诺清目送卿山推门离去,她隐隐觉得自己的春天要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和卿山越来越熟悉。不过她预想的春天没有到来,少女怀春刚刚开始就被自己扼杀在了摇篮里。
并不是卿山不够优秀,而是向诺清总觉得他神秘兮兮的,好像装着什么大秘密,让人看不清。
卿山左手腕上那只没有指针的手表,还有他看到行人时撞破一切的眼神,都昭示着他不像个普通人。
冬季慢慢过去,窗外的树枝长出嫩芽。
“诺清,你哪天有时间?我带你出去踏青?”卿山舔着甜筒满足地眯起眼。
向诺清将货架上的物品摆放整齐往他那边瞥了一眼,“大哥,你不冷吗?还没到夏天呢。”
“冷?我已经很久没试过冷是什么感觉了。”
卿山透过玻璃望向窗外,掩去眼中的落寞,“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休息啊?”
她绕到他面前,“春天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花啊草啊什么的,多没意思。”
“那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保证你没有见过。”
向诺清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行吧,这周六我轮休。”
见她答应,卿山同她道别,赶紧回去准备。
周六一早,卿山便在两人约好的地方等着。
向诺清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今天他和平时不大一样,西装革履的,还倚着一辆看似价值不菲的车。
她在周围行人羡慕的目光中坐上车。
“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走路肯定是不行的,也没有能去那里的交通工具,开车方便一些。”
向诺清指了指他的衣服,“那你这个又是怎么回事?这么正经。”
卿山侧过脸对她笑道:“这个嘛——不穿正装咱们进不去。”
“行吧,别把我卖了就行。”向诺清听出他没有说出实情,不过她除了自己值点钱,她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拿去的,所以她倒是不太担心。
“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
向诺清说完话不久意识就渐渐迷糊,睡了过去。
旁边的卿山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下一松。
黑色的SUV驶向城郊,渐渐地离开了监控范围,在一转弯处隐入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3
等向诺清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一栋建筑前。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别墅,便愣住了神。
她用力掐了一下手背的肉。
“嘶——”手背传来的感觉告诉她,她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栋偌大的建筑也是真的。
卿山听到她的动静,偏头笑道:“诺清,我带你去看一个你没看过的东西。”
向诺清见他推开大门,径自走了进去,她犹豫两秒,也就跟着走了进去。
想象中富丽堂皇的陈设在这里她是一点也没有看到,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而卿山则站在镜子内朝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没有指针的手表表盘正泛着奇异的光。
向诺清下意识想要转身逃走,身体像是不听她使唤似的将手放进他宽大的手掌内,抬腿跟了上去。
镜子内的世界瞬息万变。
穿着粉色小袄的女孩手握风车跑过她的身边,女孩身后跟着的是向诺清熟悉的人,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父亲。
向诺清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久久无法回神。
之后她眼前的所有画面都是围绕着女孩和向行,向行怀中抱着的女孩渐渐长大,最后……竟然是她的模样。
向诺清眼中蓄满泪水。她怎么那么傻,那个小女孩明明就是她的小时候。
“可是……向行怎么会对我这么好?他明明都没有管过我的,怎么会……”
向诺清哽咽着,怀疑这都是卿山骗人的把戏,“不!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不是……”
卿山这时走到她身边,安慰似的轻拍着她的肩膀,“诺清,其实……你的父亲真的很爱你的。”
她听了这话躲开了卿山,神情愤懑,连着说的话都带着对卿山的嫌恶。
卿山见她情绪越来越不稳定,立即摘下表,贴在她的脖颈处。
向诺清只觉后颈一凉,便失去了意识。
卿山将她打横抱起,手表被他衔在嘴边。
看来这次的任务还得多花些精力,卿山心想。
向诺清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床上,她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试图想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来。
卿山!
她一想到那天自己看到的画面,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看来她的感觉没错,卿山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或许……他是唯物主义社会不可说的被称为阿飘一类的存在。
在那天之后,卿山便很少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过他也不是就这样消失不见了,至少她昨晚见到卿山和另一个人从店外路过。
卿山这样奇怪的物种竟然也有朋友,也是令她感到新奇。
4
深夜,白日里喧嚣张扬的虫鸣声不见踪迹,只余安然入睡的万物。
一抹黑影划过,竟顺着窗户进入向诺清的房间。
黑影站在她的床前,心中暗道:“就你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敢劳烦本大爷我,要不是为了帮卿山那小子,哼!我才不来呢。”
“嗖”的一下,黑影进入她的脑海,将织就的梦境一一呈现。
第二天一早,向诺清被闹钟吵醒,像是魔怔了似的愣在床上。
我昨晚怎么梦到小时候的事了呢?她心里想着。
后来接连好几天,她每晚都会梦到向行,甚至醒来之后还能轻松记起内容,而且……梦中的她似乎在慢慢长大,因为向行在逐渐变老。
为了不让自己再梦到向行,向诺清准备今晚不睡觉,反正第二天她轮休。
那日的黑影梦魔行至她家楼下,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谨慎地没直接飘进她家,而是趴在窗缝边向内看了一眼。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床头透出点点光亮。
梦魔拿不定主意,嘴唇贴上手表表面,手表立即传来声音,“今天怎么这么早?”
卿山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
“今天这小鬼还没有睡,她是察觉到不对劲了?”梦魔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呀,她一个人类怎么会知道咱们的存在?不可能不可能。”
“她应该是察觉到了,只是还没得到求证,毕竟她见过我的能力,怎么可能不怀疑。再说了,人类又怎么了?她父亲不也是人类嘛,他不也凭着意愿请动咱们了吗?”卿山毫不留情地打击梦魔。
梦魔长叹一声,“可怜的地府公务员,竟然沦落成许愿池了,唉——”
卿山直接忽视梦魔的话,说道:“我马上过来麻晕她。”
梦魔盯着表盘上微弱的蓝光散去,之好回到地面等卿山。
卿山拿着一张符纸将自己变作小蚊子飞进去,直奔向诺清雪白的脖颈。
向诺清只感觉到轻微的熟悉的凉意,便失去了意识。
卿山在她身旁恢复原形,小声说道:“行了,赶紧开始吧。”
这一晚,向诺清梦到向行面庞瘦削,头发掉光,满脸是老年斑的样子。
他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摞本子,本子封面正歪歪扭扭地写着她的名字。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小学一年级的作业本,去年在向行家里看到过,只是没想到她在梦里都还记得那几个本子。
向行双眼望着窗外,小声呢喃,“诺诺,爸爸真的好想再见你最后一面……”说完这话之后,医疗仪器上的数据归于平静,他手中的本子因为没有了力的支撑尽数散落在地。
医护人员纷纷涌入病房,对他进行最后的挽留。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不!”
向诺清惊醒过来,好一会儿她依旧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里。
她总觉得这个梦预示着什么,还有卿山……卿山一定知道些什么,否则他怎么会出现在她身边。
她手忙脚乱地找到卿山的手机号,然后播了过去。
“喂,诺清。”卿山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卿山……卿山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知道他,也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对不对?”向诺清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听卿山说道:“是,我都知道。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父亲的愿望。”
“什么?”她背后升起凉意,带着些惧意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我是受将死之人愿望所驱使的地府工作者,之前接触过你的那个老人也是,你,是我们这次的任务。”
“你的父亲向行先生在之前确诊绝症,他为了不让你知道就想办法让你讨厌他,并且主动远离他,只是他自己没有想到他心中想要见你的愿望这么强烈,已经到了可以被我们感受到的地步。”
“我说过的你的父亲很爱你并不是空穴来风,你这几天梦到的,上一次在镜中看到的都是真的,只是……你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让你认为他从始至终就没有爱过你。”
“不!他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不可能!”向诺清一听到向行是爱她这个女儿的,便忍不住想要反驳。
“诺清,我和你相处下来并没有觉得你是个生性凉薄的人,你反而很善良,很容易心软,可你为什么不试着去原谅他呢?就算是假装着去看他一眼也好啊。”
“我能做的能说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了,能不能让你的父亲如愿,还得看你自己。”
卿山在挂断电话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诺清,别让自己留下遗憾。”
向诺清面对着已经挂断的通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流泪。
5
一个月之后。
向诺清踏上回家的火车。
她挣扎了好些天,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念想,奔赴向行住的医院。
她还记得自己走进病房时向行本来空洞的眼神迸发出的光芒。
向行不顾自己的病痛,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摩挲,只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见过向行不久,他便去世了。
向诺清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卿山,但那个卿山当初给她留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她再也没有遇见过卿山。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对卿山说:“谢谢你,卿山。”
七屿笙/文
主编|白洛苏
排版|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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