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央佳去通知水鸢,淡月回房收拾行李,我则三两下洗漱完毕,迈着轻快的步子,赶赴大堂和大家汇合。
路上遇见央佳和水鸢,才知道淡月已经在大堂等候了。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大堂门口。
然而,等在那里却是闻荻。
他手里拎着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鲜红的血滴不停落下,化作一滩骇人的血池。
大堂里没有淡月的影子,我的胸口猛地抽紧,心脏突然跳得很快,却有些吸不上气。
闻荻的视线从我们三人身上扫过,缓缓说道:“苍树兄,要来北阳城,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太见外了。”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问道:“淡月……在哪里。”
“噢——她刚刚想逃,我替你留住她了。”说着,闻荻将手上的人头丢了过来,“骨碌碌——”人头在地上转了几圈,露出来一张痛苦的脸颊。
“淡……”我眼前的视野刹那间暗了下去,嗡鸣声在耳边萦绕不散,双膝不听使唤地往下坠。
好在水鸢一把将我扶住,厉声喊道:“振作点,苍树!”
这一声喝驱散了耳边的杂音,视野倏然间亮堂不少,我转过头,发现央佳已经蹲在地上,掩面呜咽起来。
“闻荻,你个下三滥,连手无寸铁的女子也杀!”水鸢拔出长剑,正要上前,却被我拉住了。
脚下还有些站不稳,手臂也微微颤抖,我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几个字:“你敌不过他……快走。”
水鸢回过头,脸上写满了复杂,少顷,又化作一抹淡笑,“你带央佳先走。”
“别做……傻事。”“我尽力。”
说罢,水鸢将我一把推开,回身杀向了闻荻。
我深吸几口气,勉强找回了身体的知觉,扭头望了一眼水鸢,却不敢多作停留,拉起央佳便往外跑。
然而几步就打了一个踉跄,险些带着央佳一起摔倒。
“苍树,别害怕,”央佳满脸泪痕,带着哭腔对我说道,“我带你走!”
一股暖流淌过全身,我感觉四肢又恢复了力气,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几步就窜到了院子里。
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闻荻的厉喝:“休想逃!”
惊然回望,却看见水鸢的一只手臂飞上天空,闻荻紧接着踏风而来,转眼便追至身前,长剑带着一抹寒光,冷峻而刺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根浑圆的木刺拔地而起,转瞬穿过闻荻的身体,生生将他钉在了半空。
闻荻猛然一颤,嘴角涌出成股的鲜血,神色惊诧而惶恐,“阿,阿姐……”
姗姗落下的风花停在闻荻面前,平静道:“不要乱动,顷刻就会丧命。”
说罢转过头,催我道:“赶紧去,或许还能救。”
我蓦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跑向水鸢,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断臂。
水鸢面色苍白,鲜血浸染了大半个身子,她接过断臂,说道:“先救淡月。”
我微微一愣,便被她推向了大堂,“快啊!”
淡月的头颅还残存着些许温热,我紧紧抱着她,穿过大堂来到里屋——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人窒息,目之所及尽是斑驳的血迹,淡月的身体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眼前,惨状不堪直视。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泪水顺着脸颊落在淡月的脸上,仿佛她也在陪着我一起哭泣。
“淡月……哥哥对不起你啊。”
回到院子的时候,闻荻朝我发出咯咯的笑声:“苍树兄,这样一来,宿命的圆环就完整了。”
我丝毫没有听闻荻在说什么,拖着步子来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你说过,瘟疫蔓延的时候,根除病人才是良策。”
闻荻怔了一下,笑得更盛,“是啊,这才是正道,阿姐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我抬起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说得对。”
说罢,我一把抓住闻荻,将他狠狠地推到木刺深处。
“小千儿!”花姐的声音来得太晚,闻荻的身子只挣扎了一下,便没了生命的迹象。
木刺化作片片花瓣,消失在了泥土中,闻荻的胸口留下一个手臂粗的血洞,脸上却绽放着疯狂的笑容。
入夜时,我收拾好淡月的尸骨,来到花姐的房间道别。
房间里放着闻荻的尸体,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白布。花姐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来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说明来意之后,花姐惋惜道:“你不和我回南方吗?”
“会先去一趟柳城。水鸢和央佳都想回北方。”我顿了一会,接着说道,“等你安顿好了,随时可以来北方找我复仇。”
“为什么要找你复仇。”“他毕竟是你弟弟。”“你也是。”
我挤出来了一丝微笑,没有作答。
良久之后,花姐长叹一声,“这是一个仇恨肆虐的年代,无人可以幸免。”
我默然垂首,行礼告辞。
“去柳城还有一段路,可否让我同行?”
我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花姐抱进了怀里,“最后再陪陪我,好吗。”
翌日,我们一行四人,踏上了南行的路。
淡月和闻荻的尸骨放在同一辆马车里,我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抵触,但是看见他们静静相对,随着马车摇晃起伏,心中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释然。
有时我会想,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非常玄妙的东西。说起来,我并不比花姐更了解淡月,不像央佳那样和她感情融洽,也没有水鸢对她的敏锐感知。但是,淡月的死给我带来的悲痛却最沉重——这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她们担心我消沉过度,便轮番来陪我值守,一起聊天,驱车和发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们,得到了各自不同的回答。
央佳说这是理所当然,亲人的逝去,会令人悲痛和愤恨,而这与你们缘何成为亲人无关。“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每年都跟着父亲扫墓拜祭,却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看见墓碑上的遗像,我会感到悲伤,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
水鸢则讲得更加清楚明白:生活就是由这些形形色色的关系组成,每一段关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狭路逢仇敌,他乡遇故知,月下结良缘,大难失至亲。生命中的喜怒哀乐,都伴随着这些关系生灭。人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我看来是不对的。人生来就拥有许多关系,父母、兄弟乃至仇敌,人死也会带走他人生命的一部分。”
我问水鸢,在失去亲人的时候,该如何化解心中的悲痛。
水鸢说,去完成亲人未能完成的事情。“如果亲人有仇敌,就替他报仇,如果亲人对世间不舍,那就替他好好生活。”
水鸢的话让我豁然开朗,以至于在面对花姐的时候,总有些迟疑不决。
花姐看出我有心事,却并未挑破,转而讲起了往事。
花姐说,她和我的关系,与我和淡月的关系有些相似。
事情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当时,闻荻一族是花开氏众多旁系的一支,其父年轻有为,深受前任家主的赏识。
“家主生前相当重用闻荻的父亲,据说,他带着慕里氏剑谱北上的事情,就是家主暗中委派的。换句话说,家主一开始就知道剑谱的事。”花姐微微一顿,接续说道,“虽说是传言,却经得起推敲。剑谱一事关系重大,闻荻的父亲又频繁秘密北上,没有家主的允许是很难的。”
家主这样做的目的,是假借柳氏和巴乌氏之手,消灭多年以来的隐患——慕里氏一族。
“那个时候,家主自知命不久矣,而我只有十二岁,距离领悟妖法还不知要多少年。家主担心在她死后,我不能主持大局,便想提前除去后顾之忧。”
内乱初期,战事的确按照家主的想法进行着,双方打得很厉害,死伤却几乎全是慕里氏族人和北方的援兵。然而,战事却未能如期结束,慕里氏负隅顽抗,巴乌氏中途撤兵,家主命数渐尽。
“家主临终前,将我和战事一并托付给了闻荻的父亲,希望他能结束内乱,抑或稳住形势,待我妖法觉醒。”
但是随着战事的恶化,闻荻的父亲逐渐背离了家主的意愿。
“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也是一个想法极端的人。”花姐如此评价道,“有一天,他将我叫到跟前,说战事越拖越久,先主的遗愿恐怕无法完成。”
事实上,前任家主去世后,花开氏的主战派就失去了信心,族内停战的呼声很高,北方联盟也形同瓦解,闻荻之父感觉局势脱离了掌控。
“讲完形势,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恳求道:‘如今之计,只能委屈少主您了。’然后就从怀里抽出匕首,在我脖子后面划了一条口子。”花姐撩起长发,将后颈露给我看,“刀上有剧毒,几个时辰之内就会发作。”
闻荻之父想要牺牲掉风花,嫁祸给慕里氏,从而激起族人的愤怒,发动全面讨伐。
当晚,风花的身体疾速恶化,族人请来各路巫师,都束手无策。
“在我弥留之际,大长老把你的父母也请来了。”花姐细细回忆道,“在这生死存亡时刻,血脉的延续超越了两族的嫌隙,不得不说,大长老理智到可怕。”
当时,知道我背上图纹的人只有三个,除了父母,便是花开氏的大长老。
“多年以来,大长老一直守口如瓶,连前任家主也不知道这件事。”花姐忽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怔怔摇头。
“因为大长老是忠实的南方教徒,笃信宿命和因果,而前任家主则是坚定的专权暴君。他们政见不合,尤其是对外族的态度迥异。”花姐轻叹一声,“我从小听从他们两人的教诲,脑袋简直要裂成两半。”
我不禁好奇道:“花开氏从来都是一主专制,大长老怎么能和家主抗衡?”
“因为大长老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当年那位双胞胎姐姐的孩子。”花姐解释道,“南方教义的兴起,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情,据说这个宗教原本叫‘花神教’,教主正是双胞胎姐姐本人。姐姐去世后,下任家主为了撇清花开氏和花神教的关系,就下达了禁教的命令。不过,那个时候花神教已经深入人心了。”
花姐说,不止花开氏,就连出云氏和慕里氏,也有很多人信奉花神教,我的父母就在其中。因为这层关系,父母非常信任大长老,当他们看见我背上的万年青时,自觉无法处理,便告诉了大长老。
“接下来,我要讲的全是禁忌,”花姐换上了严肃的表情,“你听了就埋在心底,切莫对任何人说。”
我咽了口沫子,慎重地点了点头。
“大长老将你父母请来的目的,就是打算在我死后,把你立为新的少主。”花姐面色波澜不惊,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大长老一直有一个野心,那就是和出云氏融为一体,与慕里氏重修旧好。客观地说,那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家主去世,少主危重,慕里氏式微,新少主又是出云氏人。”
不敢想象,如果大长老的想法实现,南州郡——乃至天下,如今又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那天晚上,大长老把你带到我面前,要我给你留下遗训。这是花开氏的传统,前任家主留下遗训,少主便成为新的家主。
“那时的我连睁眼都很困难,根本说不出话。只听到大长老说,‘他是你的弟弟,出云千宿,以后就是花开千宿。’然后大长老就离开了,因为家主在留遗训的时候,只能有少主在场。”
听到这里,我脑海深处的一幅画面忽然清晰起来。那是一间昏暗的小屋子,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躺在床上,而我坐在床边,不停地抹眼泪。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梦,没想到它真实发生过。
“我躺在那里,心里非常不甘。而你抓着我的手,只顾一个劲地哭。”花姐说道,“后来,我又释然了。将家主之位传给你,好过让闻荻父亲得逞。”
花姐漏说了一点。我一边哭,还一边自言自语:我有一个姐姐,他们却从没告诉我。
现在想想,只觉两耳发热,自然不好意思讲出来。
“关于遗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少主不出门,旁人都不能进去打扰。所以大长老就在屋外等了一夜。”花姐露出了淡淡的嘻笑,“第二天,我牵着你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把大长老吓了个半死。”
花开风花并没有死,而是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花开若然在十六岁的时候领悟了妖法,之后历代家主,领悟妖法的年纪大多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小千儿,你领悟妖法的时候却只有八岁。”花姐轻叹一声,将视线投向了远方,“我时常想,如果当年由你继任家主,这天下将会好得多。”
我听了直摇头:“我力量微薄,把花开氏交给我,天下只会更糟。”
花姐闻言,沉吟道:“说到底,力量是什么呢。剑术如闻荻,谋略如家主,那又如何呢,一朝殒命,数年就被世人遗忘了。慕里破浪开创了慕里氏剑法,最后却死在族人手中,花开氏的开山鼻祖花开若然,妖法或许还不及我。”
我忽地一怔,“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花姐笑道:“花开若然被世世代代祭奠,多少被神化了。你要是翻阅历代家主的生平,会发现花开若然几乎不用妖术。她拥有的是凝聚人心的魅力,而不是扫荡天下的妖术。”
在花开氏两百余年的历史中,令花姐钦佩的人物有两位。其一是初代家主花开若然,其二是花神教的教主。
说罢,花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也是禁忌,不要讲出去。”
花开风花从鬼门关回来之后的故事相对简单得多。在大长老的安排下,风花在出云氏生活了将近八年——具体来说,就是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在我北上的第二年,花姐领悟了妖法,很快就凝聚族内力量,肃清了以闻荻之父为首的主战派势力,南州郡至此安定下来。
花姐对反动势力的亲族非常宽容,并没有追究闻荻的罪责,反而对他委以重任。
“闻荻最初北上的目的,其实是代我寻找北方太平的道路。不过他终究还是步了其父的后尘。”花姐说到这里,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北上后的第二年,北方就发生了内乱,那时我就怀疑他牵涉其中,但是我还是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说到底,我也不能真正确信,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
我说道:“仇恨回环往复,终究不是太平的办法。”
花姐道:“但是消弭仇恨同样需要代价。这种代价有时候比复仇还要沉痛。”
我和花姐相视苦笑,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末了,花姐问我:小千儿,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存在着一个理想的天下呢。
我怔了许久,“如果有的话,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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