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走到小区门口，发现有人站在我家楼下东张西望，我心里一惊：这么快就被跟踪监视了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人影却先一步发现了我，它“蹬蹬”小跑过来，及至近处才看清楚是淡月。
她长舒了一口气，继而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陪几位公职人员加了会班。”“公职人员？”“是啊——你还真跑过来吃饭呀？”
“怎么可能。”淡月一拳敲在我身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玩笑话。”
“吃过了？”“没。”“要吃吗？”“……要。”“哈哈……”
到家之后，淡月便把她查到的消息全部告诉了我。
“你那个同事白苏，来历可不简单。”淡月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啪嗒”放在桌上，听声音分量不轻。
“为什么用纸质文件？”“我担心电子文件会留下痕迹。”“打印机也会保存信息噢。”“那个已经清除过了。”“真是严谨。”
我抽出面上的几页，密密麻麻写的全是白苏的生平：“2072年生”，“籍贯柳城”，“曾任职于东亚社研院系统测试部”，“2098年离职”。
“我当初只是奇怪，她年纪轻轻怎么就能通过教研院的内评，原来是有社研院的工作背景。”我一边看，一边听淡月从旁说道，“要不是摊上最近这档子事，我早该把她调查清楚的。”
放下白苏的履历纸，我径直问淡月：“已经确认了她就是间谍？”
“严谨地说，目前还是高度怀疑。”淡月说道，“但是事实应该不会差太远。凡是她参与测试过的系统，都曝出了数据漏洞。”
“有没有可能是她业务能力不足？”“她在社研院工作将近五年，数次被评为先进员工，怎么会业务能力不足。”
“有道理。”我半调侃地笑道，“如果业务能力不足，漏洞也不会现在才被发现。”
我逐条翻阅白苏参与过的项目，从中看到了两条刺目的字眼，“职业发展推荐系统”和“婚育对象推荐系统”。
如果这两套系统存在问题，那么包括我在内，千万人的人生轨迹都将发生偏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的动机查到了吗？”我问淡月。
淡月微微一怔，反问道：“间谍还需要什么作案动机？”
的确，间谍的罪名一旦成立，危害国家安全就成了高于一切的动机，没有人会关心她具体在想些什么。
“籍贯在柳城，也就是内部间谍？”“初步认为是这样的。”“海外关系呢？”“尚未确定。”“亲属和社会关系呢？”
听到这话，淡月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这部分是调查的关键，目前我知道的还不多。据说她的父母已经离世，没有兄弟姐妹，结过婚，但是配偶下落不明。”
“为什么是据说？”“因为征信系统的信息可能是假的。”
我自嘲般咧了咧嘴，没有说话。
淡月说，白苏是一个心思缜密、谋划长远的人，有证据怀疑，她在进入社研院之前，就已经是间谍了。警方沿着白苏的生活轨迹，对搜集到的监控录像做了细致的调查，发现她的社会关系简单到令人震惊。
没有固定的购物商区，没有固定的休闲场所，唯一固定的是住所，但监控显示，最近两年都没有生人上门拜访，连快递也没有收过。
“没有生人上门拜访的记录？”我不禁惊诧道，“这怎么会……”
淡月点了点头，“她住在闹市区，却像活在深山里。”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她从不愿意来我家，又总是在夜里叫我过去。
没有亲属朋友，没有生活记录，那么剩下的只有工作关系了。
“和她在同一个部门、同一个项目组呆过的职员都受到了盘问，社研院这一块是重点，但是幼儿园那边也会跟进调查。”
“她为什么要从社研院离职，来幼儿园当老师？”
“目前还不清楚。”
据淡月估计，目前对白苏的调查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秘密藏在水下，不为他人所知。
得知公诉机关已经对我进行过一轮询问，淡月惊怒交加。她一方面惊讶于公诉机关的行动速度，另一方面愤怒于公诉机关的肆意妄为。
“社研院已经出现大面积的抵触情绪了，很多职员抗拒调查，不愿配合，甚至有人试图扫描公诉机关的系统漏洞，准备发起反攻。”淡月的手指将桌面敲得“砰砰”作响，我连忙起身去厨房，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
“听上去很不妙啊。”我替她感到担忧，“社研院和公诉机关一旦对立起来，事情就难以解决了。”
淡月喝下一大口牛奶，稍稍平息了情绪，“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先想想自己怎么度过眼前这一关吧。”
我笑着宽慰她说：“白苏是个好老师，她在学园里又不搞间谍活动，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同事。”
淡月抿着嘴唇，似乎不太放心，反复纠结后说道：“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一定要先告诉我，社研院这边……”
“会被投诉的噢。”
“那就投诉好了！”淡月差点被呛到，“咳，咳……大家都憋着一口怨气，可比投诉难受多了。”
事情过去两天，学园一切如旧，大家还是照常上下班，谁也没有提白苏的事情，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她这一位老师。
教师组调派了另一位老师配合我的工作，孩子们则被告知白苏老师生病请假了。教学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连合唱团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七霜今天看上去特别焦虑，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搬家的限期就在这周末，而住建部还丝毫没有撤回公示的意思。
再期望征信系统的调查有所进展已经来不及了，我想起淡月前些天给我的暗示，深觉不主动做些什么，事情就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于是我将七霜拉到休息室，向他问道：“住建部给你们安排好住所了吗？”
七霜使劲摇头。我又问：“那过了这周，你们就要无家可归了吗？”
七霜拼命点头。
“我有两个办法，你听听看，哪个更好。”
七霜眼睛忽然一亮，“老师你快讲。”
“第一个办法。过了这一周，你们先去我家住一段时间，等到住建部安排好了住所，你们再搬去新家。”
七霜听完，露出了犹豫的表情。我问他是不是担心什么，他点了点头，“我害怕妈妈知道这件事，对她的精神不好。”
确实如此，撇开七霜的担忧不谈，风花对住进陌生人家里这件事，本身也可能会有抵触。
“老师，还有一个办法是什么？”七霜等不及问道。
“这个办法稍稍困难一些。我们需要给住建部写一封申诉意见书，请它们撤回公示，澄清问题。”
“这样做有用吗？”七霜困惑地看着我。
“有用还是没用，试过了才知道。”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一起加油吧。”
或许是出于对我的相信，七霜坚定地点了点头。
放学前，我粗略地写了一份草稿，便陪着七霜来到他家楼下。
“不管申诉书写得多么漂亮，光凭我们两人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我向七霜解释我的意图，“我们需要很多很多人的支持，住建部才会引起重视。”
“那我们要怎么做呢？”“收集整栋楼的住户意见，请他们在这份申诉书上签字。”“他们会签字吗？”
我给不出答案，“先试一试吧。”
实话说，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做。在社会教育阶段念书的时候，有同学曾外出做社会调查访问，结果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寝室三天没有出门。在调查报告的扉页，他写下了一行赫然大字：珍惜心理健康，远离社会工作。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我隐隐感觉到，今天就会经历一次。
整栋楼一共120家住户，除去已经搬走的24户，还剩96户人家，同样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处境。我带着七霜，从一层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拜访。
“谁啊？”门那边传来慵懒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防盗门，我向他仔细解释了来意。
“我家不接受推销，你走吧。”
“我不是来做上门推销的。”我抬高声音，重新解释了一遍。
“烦不烦啊，说了不要推销了，赶紧滚。”
我再试图搭话，门那边已经没有回应了。
我摇了摇头，继续拜访下一家。
“我要搬去亲戚家了，这不管我的事。”“住建部能听你的？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找找房子。”“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下次再来吧。”“你是哪个单位的，有证件吗？”
一连五六户，反馈大致如此，我尽量温和地解释自己的想法，结果连门都没有叫开。七霜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边，沮丧到要哭出来。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万事开头难，别着急。”
连续失败二十多次后，终于有一户人家，把门打开一个细缝，露出一只眼睛。“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看。”
我连忙将申诉书从门缝里塞了过去。
她大概扫了一遍，就还了回来，“你写成这样，住建部根本不会看。”
说完，她就准备关门，我赶紧解释这只是初稿，还会再做修改。
“那你为什么不写好了再来问。”“时间紧急，所以……”“你去和住建部解释吧。”
门还是无情地关上了。我紧紧攥着申诉书，胸口憋着一股怨气却无处宣泄。
“老师，还是算了吧……”七霜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声音里满是绝望。
对人心的冷漠感到沮丧吗，当然了，这本就是一个陌生人信任低到冰点的社会；对住户的麻木感到愤怒吗，或许吧，可他们又何尝不在绝望中受着煎熬；对自己的徒劳努力感到不甘吗，我看了看七霜，将他轻轻搂进了怀里。
“受挫其实没那么可怕，放弃才是真的没救了。”
我带着七霜，来到附近的打印店，耗费一番唇舌，借来了一台老旧电脑的临时使用权。然后我给淡月打了一个电话。
“公诉机关又找你了？”刚接通就听见这么一句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打印店老板投来奇怪的视线，淡月也惊疑不定：“你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笑过之后，我感觉胸口的阴霾散去大半，便换上轻快的语调说道：“没事，哦不，有点小事，想请你帮个忙。”
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淡月当即说道：“这事好办，你稍等。”
随后，就听电话那头响起淡月使唤人的声音：“小然，你过来下——我记得你哥哥以前是住建部的人？太好了，麻烦你请他帮我拟一份申诉书……对，就是现在……写给谁？当然是写给住建部……有问题吗，没问题就行。”
淡月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却听得一愣一愣：怎么个意思，现在是要住建部的人拟一份申诉书投诉自己？
我还怔着神呢，电话那头已经有信儿了，“你还在听吗，我找到做这手的行家了。”
“听着呢，有行家帮忙，真是太好了。”我自动屏蔽掉了刚才听到的那段话。
于是，淡月一边在那头念，我一遍在电脑上敲，二十分钟不到，一篇洋洋洒洒的申诉文就大功告成了。
打印店的老板也是饱览书文的人，立在电脑旁看了一会，禁不住啧啧称道：“小伙子，你这篇文章不得了。”
于是，我带着这篇热乎的申诉书，重新找到了刚才那家住户。
她还是只开了一条门缝，听到我说重拟了一份申诉书时，她显得半信半疑。
“不管怎样，请您先看一看。”
这一次，她主动伸手取走了纸页，同样只是扫过一遍，她抬起眼睛，惊愕地看着我：“这是你写的？”
“姑且……算是吧。”我讪笑道，“您能接受和签字吗？”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有些犹豫不决。这个时候，七霜忽然站到前面，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请你帮帮忙！”
七霜的这个举动，让她和我都有些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却见她轻叹一声，将门打开了一些，“写成这样，也未尝不能一试。给我笔，我签。”
听到这话，我难掩心中的欣喜，但是一摸口袋，发现忘记带笔了。
她便又叹了一口气，回身进到屋里，出来时递给我一支笔，“送你了。”
“谢谢！”我接过纸笔，“我一定会把它送到住建部的受理员面前！”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缓缓地关上了门。
拿到了第一个签字，七霜比我还要开心。
但我心里知道，这和我们将要踏上的长路比起来，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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