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上学的时候,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吃饭。
而且总是吃不够,吃不饱。
那时我很小,小得似乎只能吃稀饭。每当我的饭碗空了,奶奶总会拿着木勺在木质的饭盆里刮呀刮,刮得木勺和木盆咕咕地响。
我举着碗,喊:“还要!还要!”
奶奶继续刮:“没啦,没啦,饭盆都刮干净啦!”
我继续哭闹:“我还要!我还要!”
奶奶终于刮出了半勺,倒在我碗里:“就这么多啦!全给你啦!饭盆都要刮穿啦!”
我每次都闹,奶奶每次都刮,每次都能再刮出半勺来。
大人们说我“没饱嘴”,我觉得那个饭盆是个“聚宝盆”。
等再长大一点,我发现自己更饿了,而且院子里那些伙伴,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一样的饿,甚至比我还饿。在家里捞不着食物的我们,开始到田地里搜寻......
麦苗已经高到齐大人的腰,菜花大多也都谢了,只剩星星点点的残黄。几个麦田连在一起,一片深绿;几个油菜地连在一起,一片浅绿。但是,我们还是能很容易地数出那是几块田——种在田埂边上的胡豆正在开花,有的紫,有的白,在那一片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格外地吸引着我们的眼睛。
不久,胡豆花谢了。
又不久,胡豆荚鼓起来了。
胡豆荚鼓鼓的,诱惑着饥饿的我们。于是麦田和菜地里就多了我们匍匐穿梭的身影,哪里的胡豆熟了,我们就去哪里摘,哪管它是谁家的。大人们只好像防小偷一样提防着我们。
那一天,只我一个人,蹲在两个麦田间的田埂上忙碌:一手在藤上摘,一手往兜里揣,
嘴里在嚼,心里在跳,耳朵还得监听周围的风吹草动......
“李三伯,转田坝哇?”
“哦,就是。去把田边上的沟理一下。”
这隔着几个田的喊话,把我吓了一跳。微微抬起头,透过随风摇晃的麦芒,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戴着草帽,扛着锄头,正往我这边走来。我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大气不敢出了。
“哪个娃又在偷人家的胡豆?”突然听他远远地喊起来。
难道他看到我了?我哪敢多想,连爬带滚地钻进了麦田深处,躺着不动了。
躺在麦地里,被半人高的麦子包围着,眼睛能看到的天空也就只剩头顶一片了。天灰灰的,没有白云,没有太阳。偶尔掠过一只鸟,不知道是麻雀,还是燕子。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靠近的脚步声。再探出头来看时,四下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疑惑:是我藏得太好,他没发现,还是那个胡豆原本就不是他家的?或者,虽然我不认识他,可能他知道我是我爸的儿子?
管它呢,反正我揣着鼓鼓的一口袋胡豆荚回家了。
但并非每一次,我们都有这样的好运。苏小六家地里的番茄开始熟了,已经熟了的番茄,又大又红,又亮又滑。它们似乎故意把阳光反射到我们的眼睛里,挑逗着我们。番茄绝对比生的胡豆好吃多了,可是苏小六的爷爷在地里搭了一个棚子守着,像电视里鬼子的碉堡。
一个午后,我们一群人终于还是潜入了这块番茄地。像一个游击队,半躬着身子在番茄的藤架之间摸索。红的很少,大部分还是青的,又小又硬。哼,一定是苏小六的爷爷提前摘回去了。我们心里诅咒着这个吝啬的老头,却不敢骂出来声。
“哎哟.....”小莽子被藤蔓上的毛刺扎了手,大莽子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尾巴、小陈和我都紧张地看向“碉堡”的方向——
还好,没人出来。
可找了这么久,也就几个半黄半青的。我们又在心里咒骂着,准备离开。
“你们一群龟儿子,跑哇!”这声音在这晴天里,似一声惊雷。
当我们惊愕地抬起头,就看见苏小六的爸爸两手横握铛铛——那是一种舀粪泼菜的工具,一根一两米的的木棍,一端是塑料或者木制的小盆,他就像长阪坡横刀立马的张飞,对我们怒目而视,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一瞬间,我们各自夺路而逃,连滚带爬,踩坏了不少番茄苗。苏小六爸爸还在后面骂:“龟儿子,饿死鬼投胎啊?红都没红,你们就来摘......”
也不知道是我们跑远了,还是苏小六爸爸没骂了,直到听不到骂声了,我才停下来。小伙伴们不知道逃到了哪里,自己的膝盖也摔破了。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会牵挂谁家的黄瓜可以摘了,谁家的萝卜可以拔了......要是谁房前屋后还有一棵柚子或一株葡萄,等果子成熟的时候,他可就别想安宁了。
后来,我们想出了更安全的战胜饥饿的方法。
两三个人,分别从家里带些东西:一盒火柴,一小撮盐,一个搪瓷碗。再到沟渠边找一个地方,三块石头架起搪瓷碗就是灶,落叶枯枝就是柴,至于菜嘛,就到田里去找。青菜、莴笋、茄子......还包括就从小河里捉来的小鱼和泥鳅。无论什么,撒上盐这么一煮,都成了美味。
可是,带搪瓷碗的小伙伴还是被他妈妈骂了——搪瓷碗底被烧得黑乎乎的,怎么都洗不干净了。我们不敢再用搪瓷碗,代替它的是又小又浅的罐头盖子。
有一天,莽子两兄弟家似乎来了很重要的客人,听说莽子的爸爸买了很多肉回家招待。我们隔着几道墙都能闻到他们家回锅肉的味道。
终于到了半下午,我们几个人如约在院子旁的竹林里盼着小莽子——他说过,他要给我们带回锅肉出来。他终于来了!还没等他走近,我们就围了上去。
回锅肉是用纸包着的。小莽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横七竖八好几大片,油凝固了,白白地。凝固的油把肉也粘在一起,肉也白白的。我们每个人都吃到了一片冷的,被油粘住的,又肥又厚的回锅肉。我们很满足,小莽子很自豪。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我好像不那么饿了。
我们家大人们也发现: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肥肉了。哪怕是只连着一丝肥肉的瘦肉,也不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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