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头发》，［美］雷蒙德·卡佛 著，于晓丹 廖世奇 译，收录于《需要时，就给我电话》，译林出版社，2012年9月）
卡佛在小说《头发》里写出的“生活不易”，不是借助故事的形式来表现的，而是着重于人物情绪的变化，以此反映出生活中那些令人揪心的一刻。
“揪心”这个词有着紧张的成份。当紧张无法得到缓解和消除，积压在心头的重负会让一个人产生恍惚下的臆病。头发，即是人物“他”在臆病中的产物。“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寻找夹在两颗前牙之间的头发。总是劳而无功，又总是疑神疑鬼，相信头发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他”并没有因为头发而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下。一个好天气。几只在唱歌的鸟儿。这些明媚的景致让“他”轻松的忘掉了头发的存在。窗外，自然景致所造就的心情上的轻松延续不了多长时间，因为那个窗外，不只有自然景致，还有驱使“他”去完成的社会责任。“他”要去工作。一想到上班，“他”又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这一个早上，“他”都在和头发折腾。“他”睡不好，早早就从床上坐起来，在齿缝间寻找头发。寻找一种关于异物的感觉。这种感觉对应于“他”那紧张的情绪，成为消耗精力的有力见证。“他”还把妻子拉进来，帮“他”看看头发在不在嘴巴里。“他”像个幼童，给游戏似的场景添加了“他”所创造出来的真实感。
创造这样的真实感让“他”沉浸于此。这用去了不少起床后的时间。直到“他”从劳而无功里惊醒，正视自己的社会责任时，一个强力意志才暂时阻断了对找到头发的期待。
“不管了。我得准备上班了”。“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出门，前往工作的地方。尽管不甘心，却还是要挣扎着做好对社会责任的维护。于是，“他”长久感受到的紧张感扑面而来。“他”放弃了吃早饭，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他”把时间用来寻找头发，花在上班路上的时间也就不太富裕。在对时间如此的计较下，出了门，包裹着“他”的紧张感让“他”不再有心去留意路上的景致是否明媚。
紧张带来的压抑必然会让“他”以恶作剧的形式将其释放。这是紧张的副作用，也是压抑得以宣泄的渠道。“他”冲着一条在汽车站牌下撒尿的狗喊叫，借机让心情舒畅，可“他”又在寻找牙齿中间的那根头发，已是离工作场所愈近，愈能感到迫近的紧张感搅扰的“他”心情难受的症状。
工作场所的情景在小说里只有粗浅的几笔，就这几笔，却勾勒出更大的压抑感。看起来它是老板和职员轻松的互动，实际上，其间真正轻松的只有老板。而老板，则在同职员的互动中传递出隐性的威权。这种威权凭借的是一股看不见的能量，改造着职员的共同认识。老板对天气不错的赞叹不过随口一说，引来“所有人都扭头看外面，笑着点点头”。不管其中的某个“笑容”和“点头”是否虚伪，还是所有人与老板互动的步调称得上足够“真实”，压抑感在这个情景是抹除不了的感受。
带着感受上抹除不了的日常经验，“他”的每一天过得并不舒心。压抑让臆病生发，化做借口，为“他”的不适建立一个托庇。寻找牙齿中的头发，一个口实，可以获得让心情轻松下来的愿望。“他”并非觉得不太舒服，无非请假的理由而已。理由被老板接受了，“他”来到街上，于许久没体验过的轻松状态里开始了自己的假期。
在“他”为自己争取的假期里，“他”享有了轻松的时光。不必在意，不必伪饰，也不必系紧了领口走路。作为一板一眼的装扮，系紧了领口正是“在意”与“伪饰”的标记，标记出一个人被社会责任压制下的畏缩和呆钝。松开领口，以一个新的标记作别旧的标记，享有轻松，也就实现了人性的绽放。
不再对路上的任何人视若无睹，轻松让“他”得以在真正的自我心绪的鼓舞下自由地行走。“他”可以旁若无人的把手指放进嘴里，在里面够来够去的找头发。“他”还可以故意走一条回家的远路，尽情消磨属于“他”的假期。轻松中消磨自由，无疑是对自由本质上的肯定。由此，“他”又留意到了路上的景致，一一看去，明媚盎然。
“他”表现出自我心绪生动的一面。浅水池里嬉玩的小孩子，付给一个老太太十五美分，动物园里的鸟和动物，蜥蜴馆里的毒蜥蜴，这些景致实属平常，却在轻松状态的映照下于“他”而言，有着往日里未曾感受到的新鲜。“他”流连于对新鲜的感受，压抑中的“他”缺少对这些细节在感受上的在意，心情轻松则给了“他”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他”一点一滴的珍惜到了，一直珍惜到“他”可以回家的时间。时间在提示“他”，随着下班钟点的到来，另一个必须正视的角色亟待“他”投入全部身心的力量去加以应对。
应对妻子眼里的“他”，这个男人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他”第二天必须去上班，必须给老板打个电话，告知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一刻，“拨号时他觉得嘴巴里有股难闻的味”。社会责任的压力让臆病再次出现，“他”闻到的不是讨厌的味道，是紧张所致的恐惧。
“他”不想上班，可这办不到。唯一能办到的，在回忆里将心情轻松的一些景致过一遍。这类似于逃避压力的方式，使“他”在睡前几乎忘记了牙齿中的头发。“他”至少可以安然入睡，不再感受到一觉醒来后那即刻便会显现的不安与焦灼。
夜里，当“他”满身是汗地醒过来，表明“轻松”从“他”身上溜走，让位给了“压抑”。接下去如何，仍然是习惯使然。新的一天，“他”又要带着社会责任出门，同时，在臆病的纠缠下，习惯了半夜惊醒，再难入睡的窘境。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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