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北方山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管女的叫大爷。不过,专指那些上了年纪,又失去老伴儿的女人。
就好像她们余下的时光不再是一个人活着,而是带着离世的老伴儿一起。
为什么管大娘叫大爷却不管大爷叫大娘,为什么管大娘叫大爷而不叫其他,从来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解释。一直沿袭下来的规矩,就这么叫了下来。
我大爷去世后,我大娘就变成了我大爷。
变成了我大爷的我大娘,比我大爷还要大爷。
记忆中,她原本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冥冥之中好像有谁暗中操纵着,一夜之间她就完全变了模样,甚至改变了性别,不再是她自己了。
这其实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就好像与世长辞的不是我大爷,而是我大娘。
我大爷去世那天,我大娘便消失了,接下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这个陌生的男人利用我大娘的躯体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她不再梳光溜溜的后髻头,而是直接剃了个“寸寸灰”,望过去头皮上青楂儿一片。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铃铛镯子收在了盒子里,和之前所有的女性衣物一起被压到了箱子的最底下。
在我们寨子里,这样的大爷为数不少。她们不再穿女人的衣服,也不再佩戴和女性相关的任何配饰,当然更没有小碎步和轻言细语,甚至也没有了羞耻之心。
八月暑热的午后,披着男人褂子的大爷们三三两两从家里出来。
她们气气派派地和男人们一样出了门,大大咧咧地坐在当街树荫下的石头上乘凉,一边还抽着烟袋锅子。抽着抽着不知哪个大爷起头脱了自己的褂子,大爷们就一个个都
把自己的褂子扒了,光着油腻腻的大膀子坐在树荫下和男人们一样谈笑风生。
有些大爷聊着聊着嫌热,还要拿起自己的奶子朝肩上搭一搭。
这样的稀奇事儿在我们那地方早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大爷们像男人那样连着几天不洗脸不梳头——嗯,也用不着梳头。睡醒了拿手揉揉积存在眼角的眼屎就去地里掰棒子,掘洋芋,像男人那样撅着屁股拉大车。把烟袋锅别在男人一样粗壮的腰里,等停下来歇脚时就抽一锅,吧嗒吧嗒很惬意的模样。
当然也像男人那样旁若无人地扛犁下地,驾车入田,骑马,甩鞭子吆喝骡马,飙粗鄙的脏话,肆无忌惮地说笑,吧唧着嘴吃饭。
这些人当中,我大爷是最让我惊诧的一个。
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候我正在渐渐长大。
我大爷一死, 我大娘完全混淆了我那个年纪对于男女性别刚建立起来的基本认知——如果,不是三个月后的那场大雪。
北方的冬天粗鲁得很,根本不打招呼,说来就来。
三个月的时间,我也逐渐认同了我大爷像男人一样的存在。
那是一个清晨,正在热乎乎的炕头做美梦的我被一阵激烈的鞭炮声炸醒了。
直到中午端着一碗猪肉吃到嘴里,我才明白, 我大爷居然要和外地来的木匠结婚了。
鞭炮就是他们放的。
这消息比我真正的大爷几个月前突然去世,比我大娘像我大爷那样粗犷地活着还让人猝不及防。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但又像是早都安排好了似的。
腊月里木匠来寨里做活儿,借宿在我大爷家。当天夜里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纷纷扬扬直直下了半个月。雪还没停呢,我大爷竟然要结婚了。
原谅我那时年少,又怎么弄得懂大人们的心思?
最先跳出来反对的当然是我大爷的儿女们。他们用尽了各种招式,据说还把那木匠痛揍了一顿,赶出了寨子。这样,我大爷自然是嫁不成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可谁也没有料到,当天夜里我大爷卷了自己的东西就跑了。
至于后来,我大爷是不是追上了木匠,他们最后是不是在一起了,谁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半明半暗的灯光里,我听见我娘感叹说:“人在冬天是想抱着一个人取暖的。”
我爹骂了句:“屁!”
然后,灯就被熄灭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