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广东好几年了,台风过了一遭又一遭,逐渐养成了吃咸粥、喝糖水的生活习惯。广东的风情自与北方不同,从小习以为常的零下温度,在广东基本没有见到过。第一年来的时候,带过来的羽绒服、耳暖、厚围巾,早已送回了老家。反而过年回家时,有了诸多不习惯。
在广东住的人,应该都对芒果树不陌生,路边或是公园,总之在某个角落里一定是见过的。高耸的芒果树,张灯结彩挂着的“小桔灯”,仿佛是怕一片绿色太单调,而布置了浓艳的黄,挤占着人的视线。
我对芒果的记忆开始于广东,一路舟车劳顿后,下了车扑面而来的第一个味道,就是芒果的清甜。芒果成熟的季节,小区里沿路散落着芒果,有青涩的,有猛烈的,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砸的稀烂的,有长了“青春痘”正在草堆里静静思考的。作为一个北方人,芒果在我的印象里只出现在超市里。而如今,我知道了,它们四海为家,从不拘于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时候常常写作,说是写作,其实是把一时涌上心头的感觉记录下来。我对芒果过往的感觉是苦涩的。这种感觉来源于,每日从它们稀烂的身体旁经过时,迸溅出的汁液的形状,仿佛在地上画出的大大的问号。我以朋友的身份,看着它们用最后的姿态在哭诉,为何让它们从最骄傲的树顶生长,却又重重把它们摔下地面。也正因为如此,我笔下的它们,是弱柳扶风的娇小姐,是期待呵护的小生命。台风天的时候,我最担心它们。台风晃动窗玻璃的响声,仿佛是在粗暴的铲除那树上的小生命。甚至在台风天困顿的午后,当我困在房间里无法看到它们的踪迹时,我脑海中全是芒果们落寞的身影,它们没有再高谈阔论,只默默念叨着“时间真的不多了”。
时过境迁,从那个初次相遇的小区搬走后,我有一段时间未曾再遇到这么大面积的芒果树。记忆总是会朝着人希望的样子靠拢,小区里的芒果林,留在记忆中最后的样子,就是那段并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呢喃。
然而在一次坐车的途中,只是一个偶然的抬头,我发现路两旁竟是挂满了芒果的芒果树,我欣喜若狂,“看!芒果树!”。下午六点半的光线,已经换了柔光,打在芒果身上,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从广州追到了佛山来看我,正笑语盈盈的在对我挥手。身旁人却并没有这种体会,也许是因为那些奇妙的对话,从来都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并未说出口。芒果树挺拔的躯干,浓烈的色彩,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成了最有活力的主角。种植它们的人,也许并未想过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排行道树为我带来了多么大的惊喜。一瞬间,那些年初来广东时候的五味杂陈,一起涌上心头。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因为我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它们从未哭泣过命运的不公,相反,它们是多么有生命力的一群朋友啊!它们在城市中,努力找寻着每一缕能够汲取的阳光,让自己染上阳光的色彩。它们在成熟时,勇敢的跳离大树的庇佑,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甜在人间。摔出的汁液不是哭诉是呐喊!呐喊生命,呐喊勇气,呐喊敢于试错不畏失败的青春。曾经的那位娇小姐,忽然变成了大汉,仿佛下一秒就要和我讲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想到这里,我终于懂了,一直以来对芒果的误解,其实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欲赋新词强说愁的执念。然而这并不可耻,这是每一个生命的必经之路。曾经写下的文字即使稚嫩,等到成熟时,也不必修改,不必追问为什么年轻的自己那么天真。就像是,成熟的芒果从不反思是应该涂满黄色还是留下点苍青,只管向着生命唯一的方向,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我的脑海中也终于想起了,那个被我藏在记忆阴影里的片段。
那是一个深夜,牛蛙的叫声响彻小区的池塘,除了这个声音什么猫叫狗叫都没有的、勉强算是一片寂静的深夜,我晚归,在路上走着,忽然“砰!”的一声,一只芒果从我头顶冲下来,给了地面重重一击。也许从那一刻我就该意识到,芒果它不是被谁拉下来的,这向来都是它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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