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陈
1.像车厘子,欲罢还休。
从北京出发,至今已过了十三个小时,又从旧金山国际机场驾车大约一个小时到渔人码头。
我曾在旧金山生活了将近五年,但事实上,对于这座城市的好感,似乎大部分都来自于这里便宜的车厘子。理由或许太过肤浅,但我还是抹不去内心对于这种水果酸甜感觉的眷念,就这样,日复一日。听说车厘子吃多了是会中毒的,而我深深质疑着这种说法。
没办法,人们对于一见钟情的人或事物,总是会让人忽略他的缺点的。
旧金山下午五点半的余晖里,穿过被鲜花装扮得五彩缤纷的商业广场后,我终于见到了言漆。
成群的海狮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停满白色船只的海面,沿着海边走道自顾自地走着。
隔着五米的距离,我在海风习习中跟在他身后,丝巾柔滑的质感覆盖着我鼻子以下。像极了十二岁那年冬天,我围着厚厚的围巾,跟着他走进北京大院。
“欢迎你来到北京跟我做邻居,”这个热情的小东道主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红苹果递给我,说:“我叫言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余柠。”
这就是我们的相遇。
彼时,爸爸卖了老家的房子带我住进了北京的四合院,有个叫言漆的小男孩成了我的邻居。
时隔多年,在我混沌过的这些岁月,脑海里最清明的记忆还是曾在北京城度过的那几年。
余晖散去,路边的餐厅和店铺都亮起了灯,微风渐起。他接过一对白人情侣微笑着递过来的相机,闪光灯起的瞬间,微眯了眼。
沿着海岸一路前行,远离喧嚣的人群,远远看见前方弥漫的雾气,是金门大桥没错了。
越走近,雾便越浓。雾气吞噬了一切,又包容了一切,我们之间只隔了大约一米的距离,他的身影却仍向梦境一样隐隐约约不真切,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他,却又仿佛一切都只是虚无的幻像。
恍惚间,一切都清晰了,他的眉他的眼,他菱角分明的面孔,他轻锁的眉,他紧抿的嘴,他疲倦悲伤的神情和那温润的声音,以及星光闪烁的双眸。风很大,穿透肌肤,雾却仍旧浓重。而他是这样真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的阿柠回来了啊。”
言漆啊,久疏问候,还请多关照!
木制的叮当车上,司机费力地扳动杠杆,杠杆不停的因碰撞发出响声,车子叮当叮当的往前走。车后厢还有很多座位,但兴致勃勃的乘客们更乐意站在敞开式的前排,甚至扶着栏杆站在车外两边的脚踏板上,寒风吹拂,很是潇洒。
我和言漆并排坐在后厢的长条木椅上,他闭着眼睛,把头后仰靠在车厢上,露出脖子上好看的弧线。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他的鼻子,像是曾经恶趣味的小爱好,他的气息扑打在我手上,熟悉而久违的温热感。
他睁开眼睛侧头看着我,满眼的倦色,却在笑起来的时候只剩下温暖:“臭毛病,还没改掉啊。”
多年的距离也在那一笑里,融化了。
我们在旧金山老城区下车,走过一条长长的下坡道到了一所公寓前。
他进门随手开了灯, 然后深深陷进屋子中央的暗红色沙发里。昏黄的灯泡低低地吊在沙发上方,转身时惯性扬起的手臂就能碰到,微烫。灯光在他身上流转,紧缩的眉眼时而隐藏在黑暗,时而暴露着苍白。
“阿柠,坐到我旁边来。”他仍闭着眼,困极的模样,苍白的嘴唇轻轻启合,声音像是北方寒冷冬夜里,把柴火仍进火炉时发出的那样温厚干燥的声音:“阿柠,你来之前,我不知道该不该期盼。之前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惶恐,我有些不确定,你还会不会来?”
他睁开眼睛望向我,在那双疲惫的眸中,我仿佛看到了某种深邃的东西。后来言漆告诉我,那时候心里盛满了希望,嘴里不敢说,可能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我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侧脸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他的脸庞夹杂着濡湿的呼吸靠近,有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拥向他。无数电影慢镜头在脑海中回放,最后,只剩下言漆那柔软的双唇传来的触感。
我愣住了,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灵魂”之所在,感觉到两人分别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此刻交融。从离开北京那年开始,今年就是第六年了。原以为就这样封尘在心底了,然而,当他吻我的那一刻,对他的感情却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溢出来,虽然拼命地想抑制,但,还是溢出来了。无计可施,无法自拔。
我们窝在沙发上过了一夜,裹着长长的毯子,聊了很久很久,最后,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在飞机上昏睡了十几个小时的我,彻夜失眠。
2.心被夕阳偷走的那年
那是一个怎样的冬天呢?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整个北京城,搬到新家的第一天,炉火还来不及熏暖整个屋子,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都搞不明白黑夜和白昼是一种怎样的联系,以为每一个清晨都像刚出炉的包子一样,崭新而热乎,每个清晨的自己都是崭新的自己。无法想象,闭眼到睁眼之间的距离,是多么的漫长。
对面的屋子还亮着灯,在窗帘上投下毛茸茸的光影,我拉开窗帘的一角,把头探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照在雪地里,雪地也变得亮晶晶了。对面屋檐子下站着个人影,懒洋洋的靠在墙上,低头不停地踢着脚下的小雪堆。
“喂,言漆,你在干嘛?”那个年代的人贩子远没有现在这么猖獗,大人们也只是用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这些不太现实的东西吓唬调皮的小孩。所以我对陌生人并没有多强烈的戒备心,遇到面善顺眼的人,就自然把他当成了伙伴。
“罚站啊,还不够明显吗?”
“是不是很冷啊?要不要来我家?
“不要啦,现在几点?”
“九点半”
“快了,一般十点的时候我爸就会把我拎回去了!”
原来是惯犯啊!
是这样了,言漆的叛逆期提前得格外的离谱。邻里街坊的婆婆阿姨都说,孩子没妈没得早,他爸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娶了个后妈偏偏还格外的尖酸刻薄,孩子命苦哦~~
但我并不赞同,如果说言婶是个和童话故事里如出一辙的后妈,那言漆就是万年难得一见的恶毒继子。两人半斤八两,火候相当。
据说言漆有两宝,小祸罚站大祸上树。罚站已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看见言家父子在院子里对峙,言叔拿着拖鞋在院在中间的梨树下激烈的挥舞着:“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打死我也不下去!”言漆抱着树枝,呲着牙把眼睛瞪得老大,像电视剧里英勇坚决的烈士,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宁死不屈,一个怕死不屈。我偶尔也会在他们对峙时间太长的时候,趁言叔不注意往树上丢个馒头,感觉就像是一个潜入敌军营救烈士的小八路。
这样的战争并没有随着年龄上的看似成熟偃旗息鼓,反而愈演愈烈,到我离开北京那年也没有消停。
我放下窗帘,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一周后,我搬着课桌来到了新班级,老师在讲台上还没有说完“让我们掌声欢迎新同学”,言漆就像疯了一样朝我挥手:“老师,余柠是我的邻居,让她来和我坐同桌吧!”
彼时我已经见证过一次他上树的壮举,也在同情心泛滥的情况下第一次给他丢了馒头,所以他觉得我有给他当小弟的潜质。
“阿柠,刚来我们学校一定会不适应吧,不过你不用怕,以后在学校有我罩你,高不高兴?以后我们就一起上下学吧!”他骄傲地张大鼻孔,一副“有哥罩你啥都别怕”的熊样。
那个时候啊,年幼而真诚,还没意识到履行承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就像以为拉钩上吊以后就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变了。
反正,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一起上下学。
直到我认识陈安生。
高中之前,无知的我曾一度认为言漆是全北京城最英俊的小伙。但当拉着小提琴的陈安生出现在迎新晚会上时,我利落地推翻了之前这种荒谬的理论。等到他一曲奏罢弯腰鞠躬,我方才回过神来,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好看的男孩,周身散发着一种像我和言漆这种平民小孩遥不可及的气质,像头顶着天使光环,本身就是发光体一样的存在。
于是,我在荷尔蒙分泌异常旺盛的花季,谨遵偶像剧里“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他知道”的青春箴言,熬夜写了封情书。正当我犹豫着如何将这封信极其自然又不失风度地塞给陈安生时,言漆却偷摸着在学校后的小树林里约了陈安生干架。班里最八婆的女生朝着我一路狂奔,气都来不及喘,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余柠大事不好了!言漆和陈安生在小树林里要决一死战了!”
吓得我一个激灵就朝小树林撒丫子跑去。
我想这一切一定引起了言漆深深的不满,毕竟自己罩了这么多年的小妞要跟别人跑了,像他这样小心眼的人肯定很不爽。况且一起玩儿了这么多年,按照偶像剧里兔子爱吃窝边草的套路,像我这种还算有点姿色的小妞,言漆是理所当然会起点色心的。就像如果没有陈安生的话,他也依然是我心目中全北京最英俊的小伙儿。
而我实在高估了言漆的勇气,当我策马奔腾赶到小树林后,他们正倚着树聊天儿。
“我们一起学小提琴的时候认识的,她很温柔很漂亮也很善良。那你喜欢的女孩是个怎样的人呢?”
言漆回过头,说:“你说余柠啊,她是个笨蛋,是个很蠢的丫头。我很烦她,可我有时候又很喜欢她。”
清明的世界里,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个背对着我的少年聊着各自的心事,我无心听见,悄悄溜走。
男生的世界真是匪夷所思,有时会因为共同喜欢这一个女孩而兵戎相对,反之,就这样不可思议的成了朋友。
从这天放学后起,我停止了放学跟踪陈安生的行动,乖乖等了言漆一起回家。起风了,突然想起那封写给陈安生的情书掉在了去小树林的路上,然后被一阵风卷起,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哎!你在情书里写了什么啊?”言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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