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上了那些“吃喝玩乐”的书的当。
在书店里经常会遇到关于吃喝玩乐,花鸟虫鱼,古玩收藏,极限运动的书,它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很有趣的样子。相信我,那是假象。所有“玩家”都经历过一个艰难的进阶过程。只不过在吸引外行的时候,他们还来不及讲述这段心路历程。
在中国文化里,“玩物丧志”是一个很强有力的观念,它把一切和终极目的无关的人生趣味都看成了懈怠。这很容易让我们忽略一个事实:所有大玩家都是狠角色。
相声演员于谦专门写过一本书《玩儿》。郭德纲在给这本书写的序中说:“我非常认同他的观点,又不是成吉思汗,攻城掠地有什么意思?就算熬成了太上老君,也是给玉皇大帝烧锅炉的。人的一生几十年光景,乐一乐就过去了。”看上去玩儿似乎就是图个乐。但你若真的翻开书一看,看到的是另一种肃然的光景。
九爷这时把话头儿接了过来:“爷们儿,你可别小瞧这几块颜色,就让它匀匀实实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你知道得费多大劲儿?这养鸽子就跟画画儿一样,你脑子里得有东西,得描这颜色。一堆母本摆在你面前,你得知道用哪两只搭配,它的基因传到下一代,大概其是什么样儿?就拿头顶这块白来说,歪了不行,大了不行,太小了也不好看。后背上这块黄,色深了,变浅咖啡色了,就老了;色浅了,真变成黄色了,那就嫩了,怎么能让它黄得这么恰到好处?这不单得是行家,还得有多少父母本作基础,经过多少代的繁殖才能成!就这样,还告诉你吧,一半是定向繁殖,一半也靠蒙,哪儿就出落得这么规矩呀?”
听着这爷儿俩的一番讲述,我这心里凉了半截。我就是玩儿到死,还玩儿得点儿名堂来吗?我感觉这玩儿和相声没什么两样,也可能所有事情都这样,最初接触可能是喜欢爱好,乍一入门觉得这东西不过如此,都有一个小马扎行嫌路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过程。可是你再往深钻,越钻越觉得深不可测,越学越觉得难,甚至难到可怕的程度。
——于谦:《玩儿》
人和所有动物一样,行为方式都遵循“趋利避害”的原则。既然这么难,为什么还有人要玩呢?
积极心理学家契克森米哈赖揭开了谜底。他发现,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什么文化背景,人们对幸福体验的描述都是高度相似的。你沉静地做一件事,忘记了自我,也忘记了时间;流逝几小时犹如几分钟,几分钟也可能变得像几小时那么漫长。契克森米哈赖把这种感觉命名为“心流”。
“心流”是过去30年最引人入胜的心理学概念之一。它揭示了人的幸福之源,还告诉了我们享乐和乐趣的不同:第一,“享乐无需耗费精神能量,但乐趣必须调用高度的注意力”。第二,享乐仅仅是需求和欲望得到满足,不能带动自我成长;而乐趣是“超越既有制约,完成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且“乐趣具有向前发展的特性,并蕴含新鲜感和成就感”。第三,享乐转瞬即逝,而乐趣回味无穷。
一般人认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莫过于心无牵挂,感受最敏锐,完全放松的时刻,其实不然。虽然这些时候我们也有可能体会到快乐,但最愉悦的时刻通常在一个人为了某项艰巨的任务而辛苦付出,把体能与智力都发挥到极致的时候。
游泳健将在最刻骨铭心的比赛中可能会觉得肌肉酸疼,脏肺几乎要迸裂,说不定还疲倦得差点晕倒,但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刻。掌控生命殊非易事,有时根本就是一种痛苦,但日积月累的最优体验会汇集成一种掌控感。说得更贴切些,是一种能自行决定生命内涵的参与感,这就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接近所谓幸福的状态。
——<美>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心流》
按照这套理论,即便是感官之乐,也必须经过训练才能产生“心流”。“不培养必须的技巧,就不可能在追求中找到真正的乐趣。”就拿人人都会吃的来说。很多人都羡慕美食家,因为觉得他们有大量的机会满足口腹之欲。但如果真的翻开美食书,你会发现美食家一直在苛刻地挑战自己的味觉感受能力。和我们理解的正好相反,他们是在主动放弃享受食物的机会。
比如清代的袁枚是著名的美食家。他写过一本《随园食单》,里面有这么两段。
煎炒之物多,则火力不透,肉亦不松。故总肉不得过半斤,用鸡、鱼不得过六两。或问:食之不足,如何?曰:俟食毕后另炒可也。
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尹文端公曰:“宁人等粥,毋粥等人。”此真名言,防停顿而味变汤干故也。余尝食于某观察家,诸菜尚可,而饭粥粗粝,勉强咽下,归而大病。
——<清>袁枚:《随园食单》
第一段的意思是,煎炒肉食,用的肉不能超过半斤,怕火力不透。有人问了,要是不够吃怎么办?袁枚的回答是:吃完了,再炒一份。
第二段说的是粥要怎么做?还描述了袁枚在某处做客,那户人家的粥做的不好,所以他回家之后大病了一场。
仅从这两段你就可以看出,美食家吃的东西不见得比我们吃的更好,他们只是通过食物这个载体,把自己的味觉感受力提升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同样一盘食物,我们觉得还行,袁枚能吃出没洗干净的抹布味;同样两条鲫鱼,我们觉得味道都一样,袁枚觉得白色扁身子的才好,如果是黑脊背圆身子的,就简直不能下咽。
我倒要问,在吃的上,袁枚是比我们更幸福,还是更不幸?真相可能是:我们普通人食欲更容易被满足,因为碰到什么都可以大块朵颐;袁枚的食谱选择更少,但是他收获了感官被磨砺进阶之后的“心流”。
很多美食家都是这样。比如,近现代公认的“中华谈吃第一人”唐鲁孙,一向消瘦,不仅食量不大,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美味,都只吃一两口。因为太挑剔,他在食欲的满足上其实远不及常人。
早年家里雇佣厨师,试工的时候,试厨子手艺,首先准是让他煨个鸡汤,火一大,汤就浑浊,腴而不爽,这表示厨子文火菜差劲。
再来个青椒炒肉丝,肉丝要能炒得嫩而入味,青椒要脆不泛生,这位大师傅武火菜就算及格啦!
最后再来碗鸡蛋炒饭,大手笔的厨师要瞧瞧冷饭身骨如何?然后再炒,炒好了要润而不腻,透不浮油,鸡蛋老嫩适中,葱花也得煸去生葱味,才算全部通过。
虽然是一汤一菜一炒饭之微,可真能把三脚猫的厨师傅闹个手忙脚乱,“称练”短啦(“称练”两字北平话“考核”的意思)。
——唐鲁孙:《酸甜苦辣咸》
看这类“吃喝玩乐”的书。通常不会让我感觉到什么乐趣,反而经常让我把一桩享乐之事视作畏途。美食,养宠物,打球,弹钢琴等等,这些看起来很美好的事,在真正的玩家那里,都是对自己身体的极限挑战。
至于乐趣,那是登顶之后才有的风景,站在山脚的我们,是看不见的。
全文摘抄自 罗振宇 《阅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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