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涛是第二次去深圳了。究竟是去干什么抑或是想要寻找些什么,他像是保守着心底深藏的秘密似的未对任何人明说。抑或是他自己对此行目的也尚未十分明晰。然而,这次南下距离他第一次去深圳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这期间,足可以发生许多事,也可以忘掉许多事。若不是在深圳地铁5号线里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报站语音,他几乎都忘了十年前坐过同一条地铁线,到过同一个地方。
“哈呀仔,梵森”,当地铁里报站语音响起,鲁涛回头望着坐在他身边的闵妦问是什么意思。“这是用粤语报站,”闵妦刚要解释,对面坐在奶奶身边的小男孩也跟着报站语音奶声奶气地学起来,引得鲁涛也饶有兴趣地学舌“哈呀仔,梵森”,“下一站,翻身”,闵妦用普通话说着,对鲁涛微微一笑。“这个站名挺有意思”,鲁涛说着对闵妦回以微笑。
鲁涛和闵妦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他们在QQ上已相遇相识多年。毕竟鲁涛生活的江城与闵妦所在的鹏城相距两千余里。在QQ上聊天很容易,想要见上一面却实属不易。鲁涛记不清和闵妦是从什么时候成为QQ好友的。在十多年前,鲁涛爱人患癌住院之后,鲁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QQ空间分享他陪同爱人抗癌的经过,包括抗癌用药以及效果等等。每次分享都会有不少QQ好友在下方留言鼓励,闵妦便是其中之一。在那么多留言者当中,闵妦的留言最为真诚最为中肯,并且总是投射着满满的正能量。犹如冬日暖阳,总能及时照亮并温暖鲁涛湿冷的心底。在坚持抗癌一年多之后,鲁涛的爱人终究还是没能从癌魔手中挣脱,撒手人寰了。鲁涛在人财两空之后,极度痛苦,几近抑郁。他曾一度自暴自弃,几乎成了废人。那些日子里,他除了沉溺于纳兰性德和仓央嘉措缠绵凄婉的诗词之外,他也会隔三差五地填一些哀婉悱恻的诗词放在QQ日志里,以寄托对亡妻的哀思之情。每每这个时候,闵妦都会在留言区写下一大段走心的文字,以期与鲁涛谈心交心并鼓励他走出至暗时刻。闵妦也多次邀请孤寂的鲁涛去南方走走看看,散散心,调整一下心理状态。
在爱人离世三年后的某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鲁涛决定去南边邓爷爷当年“画圈”的地方走走看看。在深圳北站出站口,他见到了面若桃花迤逦而来QQ老友闵妦,闵妦是专程来接站的。鲁涛的这次深圳之行,闵妦极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遍南方的特色小吃,陪他走遍深圳每一个值得打卡的地方。如深圳东门老街,国贸大厦,京基100,世界之窗,上莲花山拜谒邓爷爷雕像。第三天,闵妦又带着鲁涛去了珠海。在那里,鲁涛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哦,海!”当他们乘坐的出租车从海边经过的时候,鲁涛毫不掩饰一个华中山区人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的惊喜。在拱北口岸,他和她隔海眺望澳门,相约着下一次再来就一起去澳门。
在这次南方之行期间,鲁涛对闵妦也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得知闵妦也是早些年从大西北南漂的逐梦人之一。闵妦原本是与夫君相携一同逐梦南国的,怎奈夫君在南国花花世界里迷失了自己,沉醉于花街柳巷宁死不肯回头。彼时的闵妦已离异带着儿子独自打拼。
同是天涯断肠人。虽然受伤的因由各不相同。在深圳这个随处可见木棉花热烈燃烧的南国之城,鲁涛与闵妦由惺惺相惜,到热烈燃烧。在彼此有过短暂温存和依偎之后,又依依不舍地分别,各回各屋。临别之际,鲁涛诚挚邀请闵妦在时间方便的时候去他生活的江城走走看看。
闵妦第一次到江城是选在一个暑期,是她儿子初中毕业面临初升高的那个暑期。鲁涛后来才知道,在闵妦来江城之前,她已将在深圳的工作做了交接—— 她决定与鲁涛在江城共度余生。她打算将儿子带到江城读高中,她希望儿子在这里能得到正常的父爱和正确的教育引导。当闵妦与鲁涛肩并肩走在江城的街头将想法告诉鲁涛的时候,鲁涛喜出望外。在闵妦娘俩来江城的第三天,鲁涛就开始四处奔走为闵妦儿子落实读书学校。他梳理了在江城教育圈的所有人脉资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去接洽沟通,多天下来得到的答复基本一致:来读书可以,但想要把孩子的高中学籍从广东转到湖北却很难,几乎不可能。在鲁涛虔诚地连续多天“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之后,终于有一所高中的校长答应接收。当鲁涛兴冲冲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闵妦和她儿子的时候,儿子却态度坚决地表示,他决定回深圳完成三年高中课程。
于鲁涛而言,闵妦儿子的这个决定无异于三伏天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浑身打着寒颤,牙齿磕着牙齿竟一时语塞。因为鲁涛心里清楚,即便是这仅有的一个读高中的机会,即便是一所普通高中,也是他拿着厚厚的红包砸出的一道门缝啊!面对儿子的倔犟,闵妦心里呕着气窝着火,面儿上却表现得理智而平静。因为有过多年丧偶式育儿经历的她深知无力改变儿子的决定。她只好无奈地极其被动地陪儿子再次回到深圳。
“深圳确实是年轻人逐梦的地方,但是到了我这个年龄,如果未能梦想成真,是该回内地寻下一个(站)歇脚之所了。”闵妦这句发自肺腑的话时不时在鲁涛耳边萦绕。鲁涛每每忆及,免不了一声叹息。
当孩子成长为宇宙中心,父母不知不觉地成了绕行不息的星球。鲁涛与闵妦的江城一别,仿若广袤银河里两颗再无际会的孤独行星。也许其中一方曾经隔空呼叫过对方,却杳无回讯。当彼此再次建立起联络信号,已是疫情第三年的年末,即2022年年底。
“闵妦,近来可好?”鲁涛试探性地发出一条弱弱地问候。
“不太好”。鲁涛看到闵妦回复的三个字,不由得心底一震。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闵妦“不太好”究竟是怎么个不好。他等不及一来一往地发送文字,他想立马看到对方此时此刻的状态。他立刻点了微信视频通话,却被对方拒接了。
几秒钟之后,鲁涛收到闵妦的微信回复:“我病了,乳腺癌晚期。”
简短的一行文字犹如晴天霹雷,击得鲁涛晕头转向,他顿时感觉头重脚轻,大脑一片空白。手机在他左手里宛如老年帕金森症状般颤抖着,他的右手悬在屏幕上方,哆嗦了好久,一个字没写出来,眼泪水早已止不住淌过脸颊。
“天哪!”鲁涛终于在微信上发出两个字,悲伤地一连戳了好几个大哭的表情。此时此刻,这看似简单的发自指尖的两个字,却是鲁涛发自心底的惊天悲叹。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曾经多次在江城大医院陪护过家人的鲁涛太清楚乳腺癌晚期意味着什么。
此后,鲁涛再未收到闵妦的任何讯息。在此期间,鲁涛曾多次发微信索要闵妦现今的住址或住院医院,想要去看看她,都被她以沉默代替了拒绝。直到2023年2月26日,鲁涛惊讶地看到闵妦微信朋友圈更新的动态:
“致母亲身前好友:
我母亲闵妦因病久治不愈,于公历2023年2月25日早7时在医院抢救无效,与世长辞。……”
人们常说,永远无法预知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其实,人生的下一站究竟在哪里,又何尝得知?即便得知,何时才能顺利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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