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鸭川里真有野鸭,夕阳西下,粼粼波光中,成群的水禽悠然惬意。河堤上的行人,闲庭信步,与水禽近在迟尺,互不干涉,相忘于江湖的味道。野鸭,白鹭和苍鹭,是河川中的三种常客,不密不疏,隔十来步,能发现几只新的,由此推演,水里的鱼虾储量应该相当丰富。京都城为棋盘式布局,横平竖直,仿造了北朝隋唐的洛阳,现在的中国洛阳,嗅迹不到古都味道,新建的某些庙宇,反过来模仿了京都名胜,也算是种历史轮回吧。京都市区,分洛中,洛东,洛南,洛西和洛北等区域,没有洛字标识的,伏见,大原等等,皆属于外围。日本古代,实力强大的地方藩首,带军队前往京都,称之为上洛。上洛之路光荣与风险并举,应仁之乱后,凡上洛者,少有善终,今川义元战死桶狭间,织田信长葬身本能寺,其他众多人杰,如雪泥鸿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有着河流的城市,必然有桥,廊桥遗梦,魂断蓝桥,鹊桥相会,有桥有人的地方,会滋生出故事,不用别有用心的人来特意寻觅。这条河川在旱季,水流湍急,宽而清浅,据说在古代,河川两布满货物,要出入首都,为避免伤及桥梁,牛马要择水浅处涉过,桥梁的存在,似乎为了作历史注脚,而特意存在。我在京都时连天下雨,但还不是雨季,雨季的鸭川,以水患赫赫有名。十一世纪末的白河天皇,因天降大雨,命令宫廷中人接水,将水盆放到监狱中,表示惩罚上天的意思。白河天皇张扬任涎,对鸭川水患照样无奈,他称天下有三不如意,分别是贺茂川之水,山法师和双六的赌局。双六赌局指的扔骰子,赌局无常难以控制。山法师是指比叡山上的僧侣,延历寺是天台宗本寺,拥有三千僧兵,常与一向宗,日莲宗等教门的争夺地盘,甚至不买当权者的账,与六代将军足利义教,大名细川高国,第六天大魔王织田信长等强人进行交战。三不如意中的贺茂川,在鸭川上游,鸭川是条Y型结构的河流,上游分叉的左侧是贺茂川,贺茂川到达出柳町,与高野川汇集后,通称为鸭川。贺茂川和高野川交汇,冲积成三角形的陆地,这种小岛称之为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洲。我在京都旅行的次日,终点落在这片河洲,这里是看五山送火的好去处,据说可看到五处山火中的三处。
我计划沿鸭川逆流而行,日文中将徒步行走,叫作膝栗毛,栗毛是指栗色毛发的马,膝栗毛就是用膝盖代替马匹,带着点自嘲的味道。五条大桥是此行的起点,我在五条大桥西岸,离繁华的四条稍有距离,人不算多,三两情侣,依偎岸边,明显和我不是同路人。日本当代作家,直木奖获得者万城目学,和白河天皇一样,也宣称有天下三大不如意,分别是鸭川等间隔情侣、脚尖的冰冷和男人心。鸭川岸边,到了夏季,不分昼夜,坐着情侣,每对情侣间保持等间隔的距离,京都大学研究者总结出,这个等间隔为三米,三米之隔,让每对情侣保留隐私,称为鸭川等间隔法则。其实这个法则,只适用在五条,等到了四条和三条之间,由于情人数量增多,加上游人不合时宜的加入,三米的等间隔,就不复存在了。

五条大桥出名的典故,是义经在此降伏弁庆,故事出自牛若丸物语,有幅著名浮世绘,义经记五条桥之图,画出了决斗的场景。这场决斗的地点,另有一说,发生在清水寺的悬空舞台,比五条大桥靠谱,五条大桥始建于江户时代,距离源义经时代,后置了数百年。画家选五条大桥,而摈弃清水寺,无非是桥比较容易画,无论如何五条大桥,作为历史事件的背景,随着画家笔墨,逐步深入人心,渐渐成为了定论。
在五条大桥附近,有丰国神社,鸭川两侧的神社鳞次栉比,丰国神社不算出挑,神社供奉了丰臣秀吉,日本许多名人,死后被神格化,好比罗马万神殿,国王在死后册封为神。丰国神社内有座耳冢,埋葬的两万多只耳鼻,来自壬辰战争中,死去的中朝军人。日本根据鼻子和耳朵,来记录斩获,死者的耳鼻经盐和酒腌渍后,从异国他乡带到京都,集体埋葬在神社边。壬辰战争是太阁殿下,执政晚期的大败笔,丰臣秀吉在暮年,连续下出俗手,尤其杀死外甥秀次满门,让其苦心营造的宽厚人设,就此破灭殆尽。丰臣秀次称作杀生关白,取摄政关白的谐音,对他进行了讽刺,据说做过许多不人道的事,但如果太阁大人没有晚年得子,这位外甥迟早是要即位的,所以东边那位天降伟人,适时的炮决姑父,真的是有政治眼光。鸭川两岸的冲积河原,在古代是行刑场,死在这里的名人,最出名的人,是油锅煮死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还有就是丰臣秀次一族,妻妾子女三十九人,鲜血染透河水。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茶道大师千利休、新选组局长近藤勇,被砍下首级后,尸骸暴晒风化在河原上。这里曾是修罗场,并非古京都的核心,古代京都的精华,在鸭川桂川中间的地带,现在鸭川得享盛名,拜托了旅游景点,让城市重心作出迁移。

走到四条附近,游人越来越多,主流与我同个方向,多半为看五山送火,个别的逆行者,骑着单车,或者在跑步,其中白人居多,估计是村上春树的拥趸。喜欢跑步的村上春树,将鸭川河畔列为三个跑步圣地之一,另外两个地点,分别位于波士顿的查尔斯河畔,以及纽约的哈德逊河畔。我在四条大桥附近,暂离了鸭川河原,四条大桥的两边,连接祗园和河源盯,都是京都的精华。在花间小路走了十来分钟,地面干净整洁,两边酒屋居多,黄昏时还未开张,应该到了夜晚,才真的热闹。这里并非我的趣味,相形之下,我更喜欢昨天走过的哲学小道。祗园的出名,是因为艺伎,许多游人向往着,昏黄洒落的祗园小径上,和偶遇的艺伎合影。我在祗园逛得时间不长,一来五山送火之旅,尚在途中,二来这里行人接踵,我总想着避开。不过祗园这种声色场,人多才是正理吧,在干净的小路上,我想到几个传奇人物,用舞蹈纪念源义经的白拍子静御前,歌舞伎创始人美女阿国,以及传说中参与暗杀足利义满的世阿弥。小路边,有些酒吧外,挂着歌舞伎表演的广告,我对充满宗教感的表演,连猎奇心都少有,看了下招牌,毫不犹豫就离开了。因为创始人阿国,是出云大社的巫女,最初的歌舞伎表演,是在能乐舞台上表演念佛舞。歌舞伎演员的妆容,维持着古代遗貌,有种罕见的疾病,叫做歌舞伎症候群,患者面部具备五大特征,长宽眉毛、明显很长的睫毛、下外侧眼睑外翻、较长的眼裂及低扁的鼻尖,非常类似歌舞伎的面具,故以此命名,是种智力低下的先天病症。

夏季的鸭川,尤其在热闹的三条四条,西岸排满了纳凉床。川床的意思,是在河床上摆上酒席,听水声,感凉意,加上美酒素食,是达官雅人的雅趣,这种风俗出自贵船,那里是川床的故乡,在贵船的川床上用餐,水面和吃饭的人,只隔了垂手指尖。四条附近的纳凉床,则高高架起,有两层楼高,下面是临时的钢结构,适合登高远眺。我走到四条时,纳凉床上开始有顾客光临,这里照样可以看到晚上的大文字烧,不过我还是匆匆路过,继续向着上游而去。
现在的三条,没有四条热闹,前者的醒目,更多记载在史书上。古代的三条大桥,作为东海道的起点,连接江户(东京)和京都。江户属于长洲藩,反德川幕府时,长洲藩士在花街柳巷大肆消费,豪爽阔气,相形之下,支持幕府的长津藩,显得穷困寒酸,看惯历史沉浮的京都人,早早明白了德川幕府时运不久。三条大桥也是丰臣秀吉命令建造,太阁殿下是性格浮夸的人,行事高调。喜欢炫富,可能是和贫贱的出身有关,在醍醐寺内,有座黄金茶室,装饰和用具,全部使用了黄金,属于丰臣秀吉的得意之作。这种土豪范,贵族们瞧不上,与他同时期的茶道大师千利休,使用黑陶的茶具,取其古拙稚朴,更为时人赞许。千利休赏花的故事,流传于当世,连英国人拍记录片都曾引用。这个故事相当有意思,那年夏季,千利休的庭院里,牵牛花开得艳丽,整个京都都在传颂。爱凑热闹的太阁大人,表示要去赏花,特意还关照了茶道大师。第二天早间,秀吉兴致勃勃的赶来,经过了茶庭,整个院子找不到一株花。原来千利休知道秀吉要来,连夜将茶庭里所有牵牛花拔掉,只留下一株,插到狭小昏暗的茶室里。丰臣秀吉走进茶室,看到孤独的牵牛花,据说大为震动,感受到了枯寂之美。太阁大人感受到了禅意,更不如说是自我解嘲,否则在日后,也不会出动三千武士,逼迫千利休自杀,这株孤独的牵牛花,幕后的真相,是旧贵族对暴发户的嘲讽罢了。

丰臣秀吉建造的三条大桥,几遭河水冲毁,现存的大桥,是一九五零年改建,桥身保留丰臣时代的拟宝珠装饰,代表安土桃山的佛教传统。有趣的是,在石宝珠上留有刀砍的痕迹,说是池田屋事件,双方武士在三条大桥留下的印记。这个说法实在有些胡扯,日本的古迹,为了迎合旅游需要,造境的非常之多。池田屋里的木头上,嵌有冲田总司的刀痕,可是三条附近的池田屋,明明早就毁了,现存建筑是近代重建,借着新撰组的名号,做了海鲜居酒屋,这些刀痕的来历,真的只有石匠和木匠,才是完全的知情者。桥和武士刀,是无间的密友,有个抹黑武士的笑话,说某个武士胆小,想去试刀,就埋伏在桥上,黑暗中看到有人,背后给了一刀,惴惴不安的逃回家,第二天前去犯罪现场,发现自己砍到了桥墩,也许三条大桥上的刀痕,就是这么来的吧。

日本流传着辻斩之说,意思是在十字路口,砍杀路过的行人。武士袭击路人,理由可以很多,纯粹的发泄不满,试验新得的钢刀,提升自己的武力,还有就是治疗疾病,有种说法是千人斩,可治疗好恶疾,这个说法和非洲地区,得了艾滋病的黑人,认为和处女性交,可以治疗疾病,一样的荒诞无趣。南京大屠杀中,那两个拿着钢刀,比赛砍杀人头的鬼子兵,估计就得了恶疾。在武士得志的年代,可以砍杀失礼的平民,城下士(城市武士)对乡士(农村武士),也拥有同样的特权,譬如说武士在淘宝上买了假货,给差评的方式,是用刀砍杀马云爸爸,砍死了没关系,因为斩舍御免。但这种做法,说说而已,做起来不容易,乱世的农民,并非献上天灵盖的善类,电影七武士中,农民家里,都藏着刀枪剑棍,平时耕种,战乱时猎头,杀死失败方武士,用人头换取赏金。发动本能寺之变的明智光秀,就死在猎头之手,提到明智光秀,本能寺也在附近,后造的,规模不大,默默无闻的,蜷缩在小巷的角落。
孔子说,君子从时。时间在推移,君子应当去顺应。我在几座大桥附近,感受到时光的推移。桥墩附近,是表演者的天堂,在四条桥下表演的,是整支乐队,全套电子设备,接着电源喇叭,表演者衣着光鲜,和周边的游客互动,他们脸上洋溢着微笑,迎接别人的喝彩和认同。在三条的墙墩下,有位扎着脏辫的打鼓乐手,和曼哈顿的黑人一样,这个日本人在油桶和铁锅上,打击出节奏,他身前放着空碗,不时有聆听者,在碗里放进硬币,虽然他面色冷峻,浑然不看周边的人。走过三条大桥,身边走动的人,几乎全是看五山送火的同道,到了二条大桥附近,在桥墩阴影下,有位吹埙的乐手,他故意躲避在阴影中,只让人听到苍凉,,我想他所求的,无非是孤独的感觉吧。我驻足了会,发现天色完全暗了,于是离开了二条大桥。鸭川上有些桥,根本没有桥的形状,过了二条,有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这里是乌龟桥,河流中间十来块大石墩,做成乌龟的形状,许多人在这里渡河,顺便看着水,通过足下,流逝去到下游。

我提早一小时,到达了出柳町,可三角洲上,没了容身之地。我选在河西岸的山坡坐下,我的身边排排列列,都是日本人,和别的地方不同,难得这里年轻人居多。坐在了山坡上,等待五山送火的时刻,想到前一天,在三十三间堂中,以及银阁寺外,都看到市民购买护摩木,两百日元一根,木条上用毛笔写上,祛病平安类的祝福,这些寄托祝福的木头,要在今晚付之篝火。五山送火,就是五个山坡上,将祈福的薪木,搭建成文字,通过焚烧将寄语,送到天人相隔的另外世界。我的左侧是一条大桥,因为离开了城市中心,一条有点阴森,从二条吹响的埙声,隐约传到了这里,隔空传音,时断时续,让我觉得那个孤寂的人,特意选了这个日子,来增加情境。也是他想着超度亡魂,在一条大桥上,渡边纲以髭切斩下茨木童子的手臂,这个故事记录在御伽草子里,至于茨木这个地名,我在到达京都途中,已经见到过了,当时便联想到了茨木童子,以及赖光四天王的故事。
这是盛夏的尾声,更是盂兰盆节长假的终结,即将上班的霓虹国人民,也显得意犹未尽吧。日本人以讲秩序出名,这么多闲人聚集,周围依旧安静,大家只是悄悄等待,在河对岸的山脊,可以看到个大字,这是五山送火,最早要被点燃的文字。我在沉默中等候了整个小时,周围的沉寂,让人感受到仪式感,直到四周响起鼓掌声,如意岳上的大字被点燃了,接着全是欢呼身。在妙法两字点燃前,也就在大字点燃的五分钟后,我离开了三角洲。这场为时两个小时的步行,在五分钟内,虎头蛇尾的宣告终结,五山送火并没有太多看点,尤其对我这么个外国人,但旅游的味道,就在过程中。回到住处,看了下手机,今天光是步行,就超过三万多步,想到明天难得是个晴天,准备去爬山,捏了捏酸痛的脚,不由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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